这天夜里,陆安迪又做了那个梦。
梦中的她在河边踯躅独行,这条河叫白沙河,岸边是密密丛丛的芦苇与蒿草,空气中漫迷着清新湿润的草木之气。
这气味让她想到熟悉的山野,却又带着一丝让她心底颤栗的陌生。
她的家,就在这条河附近,但从她记事开始,就没有真正靠近过它。
因为不被允许。
所以只有在梦中,她才有机会这么近地看着这条河流。
河水深碧,水边的菖蒲长出紫红色的花朵,水葫芦随水飘零,白沙河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她为什么不能靠近它?
没有人回答,仿佛带着一声深远悠长的叹息,磷光微泛的水面在梦中如浸染水墨的丝绸一样蜿蜒而逝,她脚步不停,走入一片草木渐深的野地。
眼前荆棘蔓延,像藤蔓一样爬满了荒废的花园,蔷薇像宝石一样盛开在锋锐夺目的尖刺间,不,那不是蔷薇,是欧石楠,像手腕那般粗,有着长长的尖刺的欧石楠!
那里是一个秘密花园,藏着一位肤色雪白,长睫如帘,颊边带着一抹动人嫣红的睡美人。
陆安迪拨开密长的荒草,浓重的碧绿中突然闪过一道的冷光,让她心底泌寒。
她惊愕地抬头,一个穿着黑色盔甲的俊美青年正冷冷看着她,眼神阴郁,她以为他是去吻醒睡美人的王子,他却突然幻化出一张洛伊的脸,对她提起冰冷的剑锋!
对不起,我只是不小心来到这里,并不想打扰你去唤醒你的公主!
她内心呼喊着,转身跑向野地的另一端。
她跑得那么快,仿佛使尽了生平力气,耳际风声飒飒,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走吧,走吧,秘密花园中王子与公主的故事,永远不可能属于你!
她一路狂奔,所过之处野花小草纷纷折倒,直到她看到了荒野中的另一片荆棘。
这不是白沙河,是另一个她曾经去过的地方。
这里灌木参差,没有蔷薇与欧石楠,齐人高的句芒与茅草围绕其间,隐秘之处,有一块矮小的石碑。
——无字的石碑。
既像埋葬,又像怀念。
茕茕孑孓,孤然而立,像一切深藏不露的秘密那样缄默无言。
雪白的雏菊在它面前摇曳。
一个苗条的身影正背对自己,俯身碑前,仿佛在仔细地审视,又仿佛在轻轻地抚摸。
陆安迪不由自主放缓脚步,然后慢慢向她走去。
风吹起,摇曳她的黑发与裙角,朵朵雪白的雏菊突然像蒲公英一样漫天而飞,模糊了她的视线。
那身影忽然转过身来。
陆安迪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她的容颜,手中却骤然一空,然后就听到了重重的“啪”的一声。
那是书本跌落床前的声音。
大概是因为这个反复的梦,陆安迪睡得并不好,醒来的时候是清晨六点,眼皮还像灌满水银一样沉重,但她仍然坚持了早起。
因为她要提前三十分钟赶到公司的大厦。
来得早的好处是不用挤电梯,比如今天,一整架客梯就只有她和另外一个年轻男人。
那人身材高瘦,穿着一件牛仔蓝衬衫,长相令人印象深刻:下巴狭长,眼睛很小,眉眼间距却拉得很开,眉锋上扬,鼻子扁平。
这个人的整张脸就像一张被老天爷随便揉了揉又没揉开的纸,一道眉毛却又很有男子气,因为特点太鲜明,反而不能说有多丑了,但落在一般注重颜值的女生眼中,肯定当得上“奇葩”两个字,陆安迪的眼光一向宽容,所以前面要加个“略”字。
这长相略奇葩的年轻人,眼神却非常淡定专注,仿佛心无旁骛,不为外物所牵,那是一种明显不同于这座大楼里多数上班族的气质。
陆安迪平时并没有打量别人的习惯,她之所以多看几眼,是因为他正看着手里的一叠画。
纸是八开细纹水彩纸,但纸上的风格,却不知算是水彩,还是国画。
画面是一个云雾缭绕的深山,山中有一个房屋星罗棋布的村庄,村中有一处白墙黛瓦的建筑。有整体,有局部,有立面,有俯瞰,有淡墨如烟的屋脊檐角,也有精工细巧的内部巧饰,仿佛是明清古建的式样,却又经过现代概念的修缮与处理,在画者技巧高超的演绎下,呈现出一种既写实又写意的美感。
一页一页翻过,就如置身画境,视线随空间流动。
就连建筑物外几棵画法抽象的树,寥寥数笔,都让她感觉到一种凝练的生动。
梯中只有两个人,那长相略显奇葩的年轻男人不需要多敏感,很快就觉察了她不由自主的靠近。
一个年轻女孩的靠近,说不上什么讨厌,何况是那种看起来就特别单纯干净的女孩。
他还看到了她胸前抱着的画册,《前拉斐尔画派》?嗯,好吧,虽然风格不同,也算个同道之人吧,所以他主动开口问:“你是学画画的?”
长相略奇葩,声音倒是和他的眼神举止一样平和淡定。
“啊……不,我是学设计的,画画只是业余。”她恋恋不舍地抬起头来,“画得真好,我从没想到建筑可以画成这样,像水墨一样泼洒,却真实不虚,恰到好处。”
再写意一些,就虚了,看的人不得其形,失去了表达的意义;再实一些,又太具体,会折损这古建新翻所呈现的意境。
唯有像这样画出来,不增不减,刚好合适。
当然,这“合适”是相对建筑的纸上表现来说,所以她又解释说,“我是学建筑的,只画过一些概念图和效果图,至于国画什么,我是一窍不通的,如果说错了,请你不要介意。”
万一人家是画传统写意的,那就尴尬了。
“水彩技巧加一点写意笔法,本来画的就是建筑。”长相略奇葩的年轻男人倒是没什么误解,而且迅速领会了她的意思。
他抬头看了一眼发亮的楼层按键,一个36层,一个68层,“你也在这里上班?在哪个公司?”
换了另外一对陌生男女在电梯里搭讪,这样的询问未免有些太直接,但于他却很自然。
“我是gh公司的实习生。”陆安迪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楼层,已经快到三十层楼了,“可以告诉我这画中的建筑是哪里吗?
电梯里时间短促,无法交流,但只要知道在哪里,总有机会去看一看。
“云山书局。”
陆安迪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书局……应该就是书店的意思吧?
“一个开在深山里的书店,在浙江桐庐。”那人再次肯定。
电梯 “叮”的一声停在三十六楼,陆安迪在心里记下地点,跟这一面之缘的男人摆手告别,“我到了,谢谢你,再见。”
年轻男人点了点头,狭长的眼中带着一丝奇怪,但并没有说什么。
三十六楼其实很空旷,因为租用的公司租约期满刚刚搬出,偌大的办公空间,地板光洁,里面空无一物。
陆安迪打开一扇玻璃窗,让风吹进来,然后走到一个角落,平心静气,闭上眼睛,开始贴着墙壁,一步一步地走向房间的另一端。
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默念步数,270、271、272、273、278……嘭!在第278步的时候,她一脚踢在墙壁上,还好没有像前几次那样一头撞上。
用手机记录下这一次的步数,再用脚步与感觉丈量其他每一条边长。
这个事情她已经坚持了一个星期,记录的步数也趋于稳定,比如这一条边的步数,开始是250、270、300多步,但是最近两天,已经基本稳定在275步左右,按照28cm的步距计算,这条边长是77米。
误差肯定有,但自信不会差太多。
稳定的步距,就如一根天然的尺子,洛伊给她的这个方法,虽然看起来有点笨,但确实挺有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