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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不多时, 前头响起吹吹打打的喜乐声。

店小二见顾沅和顾风匆忙起身的样子,收了铜钱, 又装了六个刚出炉的胡麻饼过去, 好心提醒道,“你们是去看热闹?看热闹行,可千万别插手此事, 否则你们要吃亏的。”

顾风抱拳, “多谢小哥提点,我们就过去瞧瞧。”

他一左一右挎着两个包袱, 顾沅拿过那胡麻饼, 跟在他身侧。

两人循着喜乐过去, 最后走到一座祠堂前头, 祠堂外已经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人, 大红花轿和迎亲队伍在门口候着。

祠堂很深, 明明是□□,可从外往里望去,只觉得黑洞洞一片, 像是野兽张开了吃人的大嘴, 怪瘆得慌。

里头情况看不见, 却能听到哭声、求饶声、呵骂声。

约莫一炷香, 那手脚皆被捆住的女孩被两个粗壮有力的婆子架了出来, 她嘴里还堵着一块布, 塞得严严实实。

就这般, 生硬的塞进了花轿。

或者说,是送进了她的坟墓。

顾沅捏紧手指,转过脸低低对顾风道, “咱们一定把她救出来。”

顾风郑重颔首。

俩人混在看热闹的队伍里, 耳畔是百姓们的各种议论,有说招娣命不好的,有骂吴老赖和窑姐的,也有真心期待山神娶了童女后能庇佑吴家镇,不再起灾祸的……

众人叽叽喳喳的议论着,浑然没意识到他们说嘴的消遣,是一条即将逝去的鲜活生命。

不知为何,顾沅忽然觉得一阵悲哀。

镇子离凤岭山还有一长段路,有些百姓觉得路远懒得继续跟,但依旧有不少人跟着送嫁的队伍出镇,想要看看祭拜山神的隆重场面。

上一回活人祭祀还是十年前,这种热闹可少见,他们怎能错过?

顾沅与顾风也一道跟着。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顾沅感觉她的脚都快磨破了。

倏然,前头吹打的队伍停了下来。

顾沅一怔,还以为总算到了山脚下,慢半拍的抬头去看,还没等她看清楚,倒是耳边的群众先解释了,“欸,怎么是文县令!”

“还真是咧,哪个胆子那么大,竟然跑去报官了?”

“文县令这是来真的啊,还带了这么多衙役,这是要抓人了?”

百姓们七嘴八舌说着话,顾沅则是眉心猛跳,注意力都在这个县令的姓氏上——文。

若她没记错的话,文明晏是在府城当长史,长史可是从五品上的职位。而吴家镇隶属于秦州东边的清苑县,县令是正六品上的官职,所以,这个文县令,应当只是凑巧与文明晏同一个姓氏吧?

虽这般自我安慰着,但顾沅还是有些不放心。

她悄悄往侧边挪了一些,绕过花轿的视线阻挡,去看那堵在花轿前的人马。

只见那挂着红绸黄缎的花轿前,一青衫男子立于白色骏马之上,肩背笔直,眉眼俊秀,周身的气质清雅,浓浓的书卷气。

在他身后,是二十多名淄衣皂靴的衙役,腰间别着刀,每个人的手按在刀柄上,仿佛只要一声令下,立刻就能抽刀往前冲去。

顾沅的目光定在那道修长的青色背影上,惊讶之余,又有些慌张。

竟然真是文明晏?!

一时间,她都不知该如何道形容自己这运气。

明明已经处心积虑的避开了府城,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处凑个热闹,竟然就遇到了他了?

她忽然想起之前在长安时,裴元彻搞的那些拙劣的“巧遇”,他每回都对她说“真巧”,但没有一次是真的。

文明晏这才叫货真价实的巧,他那算什么。

只是他为何会在清苑县当县令?被贬谪了?

想了想,她低声与身旁的大娘搭讪,“这县令瞧着可真年轻啊。”

简简单单一句话,立刻引起大娘的热情攀谈,“是啊,听说今年才及冠,还是这届的榜眼咧,他这模样也俊得很,就是人不会来事,读书把脑袋给读木了,不懂得半点变通。”

顾沅立即附和,“这话怎么说?”

老大娘兴致勃勃,眉飞色舞的讲了起来。虽然夹杂着挺重的方言,但连比带画的,顾沅也大概弄明白了。

文明晏是不久前才调来清苑县的。

先前秦州刺史之女看中了他,回去就向家中表明心意,秦州刺史想要聘他为婿,他却拒绝了。那刺史之女是个性子烈的,不肯死心,跑到他府中要个说法。

文明晏性直,一本正经的与那刺史之女说了一堆闺阁女子的规矩与礼仪,把那刺史之女气的不轻,觉得文明晏是在羞辱她,觉得她粗蛮无礼。

在官场上得罪了上峰的爱女,这般不识好歹之人,还能有什么前途了。

文明晏是个刚刚入仕的愣头青,刺史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对付这种愣头青都不用费多少力气,随便使个绊子,就将人贬到这偏僻清贫的清苑县。

美名其曰锻炼他的能力,实际就是磋磨他。

“不过文县令虽然古板了些,但却是个好官,清廉正直,与先前的那些县令都不一样,我听说有乡绅给他送礼,托他办事,他都不收的。”大娘笑眯眯的夸赞道。

一旁一个大姐也插进了话题,不住点头道,“是啊是啊,文县令人真不错,他是个干实事的,刚来我们这,就带着我们县里的人挖渠!他说了,只要把秦河的水引来灌溉农田,来年就有好收成!”

接下来,大娘和大姐就你一言我一语的夸起文明晏来,一旁的大妹子小嫂子随之也加入话题。

顾沅哑然失笑。

她一方面替文明晏这般受百姓欢迎而高兴,一方面又替文明晏担心,他这般性子进官场,怕是要得罪不少人。

若他在长安任职,文伯父和他的同窗还能指点他一二,可现在,他直接被调到了秦州,人生地不熟的……

思及此处,顾沅纤长的睫毛微垂,遮住眼底浓浓的愧疚。

说到底,是她牵连了他。

上辈子,因着她的缘故,他丢了一条性命,年纪轻轻就折在水匪手中。这辈子,也是因着她,又害他在这里受磋磨。

看着不远处文明晏那张晒得黧黑的清俊脸庞,顾沅重重的叹了口气,她两辈子加起来欠他太多了,该如何还上呢?

另一头,文明晏正言辞激烈的呵斥着活祭的做法。

眼见诸位里正、耆老、乡绅都无动于衷,默不作声,文明晏也沉下脸来。

这群愚民!实在愚昧至极!

顾沅与文明晏相识多年,见他这神情,心道不妙,他这是打算直接派衙役去抢人?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纵然他是官,但这些耆老乡绅祖祖辈辈都在清苑县,真要斗起来,文明晏不一定能讨到好,而且与这些人关系闹僵了,他日后在清苑县的日子……怕是也难了。

略一思忖,顾沅扯了扯顾风的袖子,示意他附耳过来。

感受到那轻柔的呼吸拂过耳朵,顾风浑身僵硬,耳朵尖也一点一点红了起来。

“都记清楚了没?”顾沅道。

“记、记清了。”

顾风忙站直身子,穿过人群走到另一头。

逃跑这一路,他与衙役打交道的技术已经炉火纯青,三言两语,就哄得那衙役请来了师爷,又与师爷耳语一番,师爷顿时一副豁然开朗的模样,忙朝他拱了拱手,就跑到文明晏身旁。

文明晏拧着的眉头一点点松开,没开始那么严厉,也不将矛头对准耆老乡绅他们,而是定定的看向那山羊胡子的老道士。

“既然是要给山神贡献童女,那样貌自然不能差,让本官见见新娘,替山神掌掌眼。”

他是官,也没说强行带人走,众人还是卖他这个面子,稍一示意,两个婆子一左一右将那小姑娘架了出来。

一看到五花大绑、涕泗横流的瘦小姑娘,文明晏拳头捏紧,转脸便怒斥着那道士,“你是瞎了眼不成,这副样子进贡给山神,你是要讨好山神呢,还是想惹得山神发怒。”

道士被他这样一凶,也吓了一跳,连忙告罪,又道,“大人,其实她长得还行,进贡之前,把脸擦擦就好了。”

文明晏道,“擦脸有什么用,她照样会哭。”

道士上前一步,睁着小眼睛,谄媚道,“不会的,进贡前喝杯喜酒,就不会哭闹了。”

文明晏敏锐捕捉到话中不对,“酒里有何东西?”

“这……”道士迟疑,“是符水,连通人界与山神的神符水。”

“哦?竟还有这般好东西。来人,将酒拿来。”文明晏扬声道。

衙役忙将酒端了过来。

文明晏神色清冷的看着这贼眉鼠眼的道士,“本官再问你一遍,这酒里有何东西?”

道士脸色白了白,环视一周,见众人都在看着他,其中还包括那些花了大价钱请他来的乡绅,他只得继续嘴硬,“是符水,喝了这符水,人的灵魂就能去到山神那边。”

话音未落,就听文明晏冷声道,“来人,给道长喂一杯,先让他去山神那边问一问,看山神满不满意这个童女,若是山神满意,咱们立刻给他送过去。”

道士脸色登时大变。

衙役得令,拿着酒壶就上前,捏着那道士的嘴巴,就粗鲁的往他嘴里灌。

那道士吓得胡乱挣扎,歇斯底里的喊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酒里……酒里有毒,是放了毒,不能喝的啊!”

此话一出,众人一片哗然。

文明晏抬手,止住衙役的动作,盯着那道士,“什么毒,从实招来,否则这酒,继续灌。”

那道士见他神色严肃,半点不像开玩笑,忙趴在地上,一五一十的招了。

这酒里放的是无色无味的断肠草,人一喝下,半个时辰后毒发,不会七窍流血,但是五脏六腑会爆裂而亡,死状虽好,但死的十分痛苦。

他原计划是在将童女送上山前,喂下一杯,等送到山上的供台,正好毒发身亡。

山上狼多,一个晚上,尸体就能被吃的干干净净。

“你这妖道,为了一己之利,不惜牺牲无辜之人的性命,其心可诛!”

文明晏咬牙,让衙役将道士及其一众徒弟拿下,又扫向那些得知真相而面色各异的百姓,不免厉声训诫了一番。

那些乡绅耆老得知被骗了,脸上也挂不住,一个个作揖赔罪,又说要将那女孩子放回去。

那被解开束缚得女孩子一听要将她送回去,登时脸色大变,忙跪在文明晏跟前磕头,“青天大老爷,求求您,不要让我回到我爹和我后娘身边,在他们身边,我生不如死啊。求求您救救我,我愿意为奴为婢,做牛做马……”

衙役中有认识这可怜女孩的,上前解释了一下她的情况。

文明晏听后,眉头紧蹙,沉吟片刻,走到众耆老之首跟前,客气问这女孩的身契。

得知是十两银子买的,毫不犹豫从荷包中掏出十两银子来。

那耆老不肯收,要将身契白送给他,两人互相推让,最后耆老还是接过那十两银子,一脸惭愧道,“文县令,今日多亏你来得及时,否则我们都要给那妖道给诓骗去了。”

文明晏自然和气宽慰。

眼见着那边其乐融融,人群的顾沅也暗暗松了口气,眸中露出淡淡的笑意来。

这样才好嘛,皆大欢喜。

现下这小姑娘的身契在文明晏手中,顾沅相信他一定会给这个小姑娘找个好去处的。

解决了一桩事,又见了故友一面,这回路经秦州,没白来。

趁着人人都在夸赞文明晏,顾沅叫上顾风,悄悄地走了。

出镇子的时候是大中午,折腾一番,折返的时候,日头有些式微了。

顾沅撑着根竹棍,慢慢的走着,对顾风道,“估计赶回镇上,天就暗了,秋冬就这点不好,白昼太短。”

顾风见她走得费力,抿唇道,“这一来一回,要走两个时辰,姑娘您受累了。今晚还是在镇上住一晚吧,找间客栈,您打水泡泡脚,足下怕是要走出水泡了……”

顾沅故作轻松道,“我还好,其实没多累。不过晚上赶路不方便,是要在镇上住一晚。”

俩人行了大半个时辰,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

顾沅和顾风皆是一愣。

下意识想躲开,可这条乡路两边都是荒芜的草,根本就没有可掩身的。

“两位请慢——”

伴随着这清越嗓音,一匹白马打了个转,挡在了他们面前。

看着那翻身而下的清逸身影,顾沅心下一沉。

后悔,就是很后悔。

可看到文明晏的视线径直放在顾风身上,她微微松口气。

将脑袋埋得低低的,她心里默默念道——

认不出我,认不出我,认不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