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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余雪 第10节

崔锦之颇为头疼地顺了顺气,再如何骂系统这废物东西也无济于补,只是自己要教导的弟子,年纪尚小还能导之以德,匡之以正,可若真是前世的祁宥重生回来……那她一时间还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祁宥目前也只是对她怀疑而已。

“公子,殿下说他今日的字已练完了。”淮胥立于檐下,低垂着头道。

崔锦之“嗯”了一声表示知道,如今这几日里她在家中休养,祁宥也跟着住了下来,她就干脆每天抽出些时间教导他读书。

清蕴在锦之背后撑着把油纸伞,同她一起走向书房,两方的窗户大开,斜风细雨,丝丝凉意蔓延进来。

正对房门的黑漆檀木书案后坐着位少年,一袭青衫,玉簪束发,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雅致二字,他正低头看着手上的书卷,听见了声响,抬起头来冲她展颜一笑,眸中也蕴着柔光,开口唤她:“老师。”

崔锦之瞧他这副单纯温和的模样,脑仁都无端的疼起来了,从前她只觉得祁宥是心中没有安全感,时而乖巧怯懦,时而又对他人戒备警惕,处处试探,如今想来,哪里是什么性情不稳定,这小疯子分明本性就是多疑敏感,表面上的乖巧懂事都是演给她看的!

她走近书案,拿起今日祁宥写的几篇字,心底却哼笑了一声,这几日他交上来的功课,字越来越酣畅,瞧着倒好像是因为她的教导,不过……这小崽子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进步也太过神速了吧?

想起他从前装自己是个连百家姓都读不顺畅的小文盲,崔锦之都觉得他能去拿下奥斯卡影帝奖了,只是他愿意演,她也只好配合着他。

丞相伸手拿起一旁的书卷,开口为他讲解着其中含义。

……

崔锦之温润的声线在泛着暖意的书阁中响起,如珠玉坠盘,娓娓道来。她博览百家,精研六艺,甚至连天文地理都有涉猎与学习,讲起课来也是生动有趣,由一知百。

一口气说了一刻钟,她才方觉自己的嗓子火烧火燎的干疼。

祁宥也从她讲的内容中回过神来,为她递来一杯热茶。崔锦之接过轻尝,只觉得入口甘甜,香气清扬,又细品了一口,才道:“都匀毛尖?”

少年抿唇笑道:“老师好伶俐,这便尝出来了。”

崔锦之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汝窑天青釉茶盏,盏底坦阔,圈足窄矮,入手触感细腻温润,而其中汤色清澈、叶底明亮,都是难得一见的佳品。

她本就不注重物欲,基本上是什么顺手就用什么,皇帝赏赐的、或是其他大人赠送的,都是让清蕴点了扔库房。

而且她平日里满心都是如何完成任务,根本没有心情打理府中上下。

哪知道这小崽子住了几日,可能是觉得这环境太差,就大包小包地把自己东西全搬了进来。

本来以为虽然内里是个成年人,外表不过还是个半大孩子,能有什么好东西。谁承想,自那日他拜师后,又出了三皇子推他下水那事,皇帝倒是端起自己为数不多的慈爱之心,一箱箱的好东西全都赐给了祁宥。

崔锦之虽然对玉石珠宝之类的物品不感兴趣,可祁宥却掏出来什么集锦墨、端州名砚、洒金薛涛笺,短短几日,倒要把这府中换了个模样。

如今连喝的茶具茶叶都被统统换了个遍,她神色古怪地看了眼祁宥,少年察觉到眼前人的视线,好像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羞涩地笑了笑:“老师可还喜欢这茶叶?前几日母后赏赐给老师的,连同着一些珍宝补品一起送过来的。”

萧皇后赏的?

看来当时祁旭前来拜访,多半是皇后授意了。

她伸手拿过桌上的信笺,展开一看,上面行云流水般写着两个人名,祁宥凑过来瞧:“这是什么?”

“这是臣为殿下选的伴读名单。”

祁宥这才低头细瞧,上面写着:内阁侍读学士之子陈元思,前锋参领之子霍晁。

他眸光微动,视线在那笔力苍劲的楷书上扫过,眼底浮现起几分异色。

三皇子母妃薛氏一族掌控内阁,而执掌天下军权事物的太尉王宾鸿又是皇后一党的人,这两个伴读恰好都与这两党紧密相连,且品阶较低,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伴读名单是交由母后查看定夺,老师怎么能保证母后一定会定到您想要的人选?”

丞相提起小巧的茶壶向盏间注水,茶叶在清澈间徐徐浮沉,芽影水光,透出点点清香,她嘴角似含着胜券在握的笑。

“其余的伴读只需定位高权重者即可。”她端起茶盏,“皇后娘娘不愿殿下能有自己的势力,可伴读一事绝无计阻拦,自然就会选到臣想要的人。”

祁宥用幽深难测的目光看了一会她,才缓缓道:“有了伴读,就等于有了势力?老师想得未免简单。”

“何况我要势力做什么?”他微微勾起唇角,脸上却是一副不安的模样,“萧薛两族争斗,我哪里斗得过呢?”

“我只求在宫中平安一世罢了。”

一时间崔锦之还真拿不住他此时心中到底想的是什么,祁宥虽然向她证明过自己确实并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但也的的确确从未表明过自己对逐鹿天下的想法。

况且前世祁旭登基不久后就对她起了杀心,大燕究竟走向了什么样的道路,她也不得而知。

可她还是施施然的品了口茶:“殿下以为,生在权力中心,没有行权的兴趣,就能顺遂平安的活下去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即使殿下没有争夺权力的欲望,可您却有行使权力的资格,各方势力裹挟之下,您不愿意,也会有无数只手将您拉进去。”

况且,真想做个天家皇室的富贵闲人,也要看皇帝是否愿意讲究这兄弟敦睦的情意,祁旭连自己多年的恩师都能毫不留情地斩杀,更不要提这样一个吃人窝中的异母兄弟了。

“殿下想要独善其身,也要有这个本事。纵然臣此刻能护得住您,可十年后、二十年后呢?”她似是自嘲般摇摇头,“臣这个身子,怕也熬不到那个时候。”

祁宥沉默一瞬。

外头的春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停了,初蕊绽放,在雨后显得鲜艳欲滴,崔锦之叹了口气。

“其实……臣还有一点私心。”

她垂下眼睛,清冷的声线传来:“有同龄人相伴,殿下或许能快乐一些。”

“臣不愿看到殿下整日严肃克制的模样。”

崔锦之侧身看向祁宥,突然做出了个她平时绝不会做的举动。

她伸出双指,轻轻地抵在了他唇角处,往上一提,即使被人强迫着做出微笑的样子,祁宥仍是眉目如画,清秀俊朗。

“殿下从前笑,从来都不达眼底,臣希望殿下能够真切的快乐起来。”

或许多年以后,祁宥想起此刻春寒料峭,哪怕不知道她是真情还是假意,他瞳孔深处也清晰地倒影着她清雅高华的模样,微微侧首朝他微笑。

她那时容色如玉,笑容仿佛花树堆雪。

时光隽永,一眼万年。

第十三章 伴读

坤宁宫中。

一个女子身着深红色宫装凤袍,泼墨长发被一根金凤步摇挽成朝凤髻,沉静如冰地端坐上首,看着身旁宫女递上来的伴读名单,雍容华贵的脸庞上勾起一抹讥笑:“先是从冷宫中爬出来,再到丞相亲授,如今还要伴读。”

她执起朱笔,日光照向额间的深红花印,眉目间袅袅凌波,沉声道:“待我儿登基后还想要什么?钱帛美人?封号宫室?一步一步……倒真在这京城中扎了根,甩都甩不掉。”

萧皇后将名单上的众多名字,一笔一笔划去,看着所剩无几的几个人名,顿了顿笔尖,一滴墨瞬间没入晕开在纸面上。

她取过一张洒金宣纸,取笔蘸墨,重新写下了几个名字,随意交给了身侧的宫女。

“就按照这上面写的,宣进宫做四皇子的伴读吧。”

“母后。”

萧皇后闻言抬头,只见一个少年立于殿中,身穿黑金长衫,上绣四爪金龙,期间点缀着五色团云。

她展颜笑起来,连忙起身走到他身前,握住他的手问,“怎么手这样凉?”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拂去祁旭肩上的水珠,皱起眉:“近日雨多,怎么不给殿下撑把伞,若淋坏了如何是好!”

祁旭挣脱开她,扶着皇后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轻声地开口。

“母后多虑,这样小的雨,怎么会淋坏我?”

皇后直起背脊,头上步摇轻轻晃动,脸色却沉了下来。

“今日伺候殿下的,都拉出去打十板,主子年纪小不懂事,你们竟也不懂得了?”

殿内呼啦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个个红了眼睛哀求。

祁旭也不禁眉头紧锁起来,“是我今日不让他们打的,为这点小事,母后也要罚我的人。”

见他不高兴了,皇后才罢了手,将一众人挥退,温声细语地开口:“今日太傅教的内容难吗?”

“太傅博古通今,让人受益良多。”祁旭淡淡一笑,“但先生毕竟年事已高,只愿墨守成规,若我在课上提出任何带着革故鼎新之意的话来,便会被狠狠加以责罚。”

他垂下眼帘,不自觉地摩挲着手腕,“或许也并非顽固不化,只是他是薛首辅的人,自然处处看我不顺眼。”

皇后冷笑:“如今丞相借四皇子落水一事狠狠摆了薛家一道,他们本就怀恨在心,可偏偏崔锦之又重病告假,顺带连四皇子都接出了宫。薛家没处撒气,倒是先折腾起你来了。”

她眼中划过一丝狠戾,很快又隐藏好情绪,深吸了口气:“前几日去探望丞相,如何了?”

祁旭的表情突然有些变化,一时间很难描述。

“丞相或许……此刻并不想参与这些朝堂之事。”

“不想参与?不过也是沽名钓誉之辈罢了。”皇后讥讽地开口,“好一个淡泊明志,何不干脆辞官归隐,何苦在这权力旋涡中苦苦挣扎呢?”

“丞相并非母后所说之人。”祁旭冷静地反驳,“丞相之智,世人皆难匹及,若得他相助……”

“可若是他不愿呢?我儿背后皆有世家大族支持,你又是正宫所出,有无他,你最终的位子都不会有改变。”

祁旭的心头总觉得萦绕着淡淡的不安,好像冥冥之中预感到些什么,他想不通,只轻轻摇了摇头,没再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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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口谕传来时,崔锦之在院中侍弄花草,正仰头看那满树白清似雪,明明是初春时节,肩上还压着厚重的雪狸绒毛大氅,长发仅用一根晶莹的白玉簪随意挽在脑后,衬托得她人清灵又贵气,恍若天地灵气皆数汇聚于此。

祁宥来时,看到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树上洁白的杏花犹带露水,和她一袭白衣交相辉映,风华灵秀。

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似的向前一步,开口道:“老师。”

崔锦之在花荫下回头,笑了笑:“殿下来了。”

“母后的口谕已下来了。和老师猜测的一样,果然选了老师想要的二人。不过……”

“不过还多了一人。”她莞尔,“对么?”

祁宥闻言,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问她:“是。老师如何知晓?”

“皇后不愿选高位者之子,人选自然会落到臣想要的人上,只是这二人都非她的人。”

“自然要选一个她信得过,安在殿下的身旁。”崔锦之似笑非笑,“臣斗胆猜测,可是光禄寺少卿庶三子高天纵?”

祁宥眸光微微流转,神色间一时有些复杂。

一字不差。

丞相仍是笑眯眯地拿着手中的竹制花浇,“那看来臣猜对了。”

清风拂动,丝丝凉意,她扬了扬眉,提起另一件事。

“臣已禀明陛下,明日起便可入宫复职。至于授课地点,自然也要换到宫内,如此,臣就命清蕴为殿下收拾好东西?”

祁宥抿着唇一言不发,心底隐约浮起道不明的烦躁,他撂下一句“都听老师的”便转身离去,只留下在原地摸不着头脑的崔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