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修立刻转身出门,给陆相晟发信:
陆知府,摄政王殿下要试天雄军。
第108章
李龙桥之战足够惨烈。虽然在以后的史书中,也许只是寥寥数笔。
两支军队隔着一条不知名的河用命拉锯,双方在激烈的暴雨中厮杀。高若峰和李鸿基率军拼杀夺桥占滁州,白敬祖松邬双樨领兵守桥抵抗。天地之间只有暴雨嘈杂的冲刷,李龙桥下的河水完全红透,一轮进攻之后河中便沉浮死尸残肢,河水默默地把曾经活着的人冲向下游。
白敬已经做好死守滁州的准备。南京决不可陷,否则他即便自裁,也无法洗刷此等耻辱。闭眼之后,亦无法跟先帝交代。
关宁军三千皆是精英,在辽东长久与女真人对峙,不像南京守军从未经过战事,因此以一当十,出笼的野兽在沉默的雨声中疯狂地追逐猎物。
战场对阵,拼到最后,只有兽性。
白敬听到祖松在风雨中大笑:“好好地杀!老子犒劳你们,滁州城里要什么有什么!”
高若峰分张献忠去拖山东的宗政,打不下滁州,回攻庐州军资难支。打了这么多年仗的高若峰果断发出命令:撤军,北上!
张献忠立刻撤兵,宗政鸢几乎同时收到研武堂的命令:固守山东,不准离境。
宗政鸢舔舔牙:“都快打出心有灵犀了,可惜。”他复又得意,伯雅就是高若峰命中注定的克星,生死厮杀,他必定要高贼的命。
滁州成外打扫战场,李龙桥下红色河水冲着尸体,像是血池地狱漏到人间,河水几年内将无法饮用。暴雨初歇,换成绵绵细雨,一大块湿热的抹布郁郁地塞着,血肉被沤得腐臭中竟然发酵出吓人的甜味。白敬组织人手打扫战场,通知河水下游州府清理河道,以防盛夏时节暴发大疫。
白敬一身白孝,眼缚黑纱,垂首站在血沼惨相中,清清静静一个影子。邬双樨骑着马远远看着,他是不大信佛教的,只是隐约记得佛经故事里,有种清洁莲华,专门盛开在至污炼狱中,渡一切苦恶劫难。
祖松腰间挂着一圈人头,对白敬笑:“白侍郎在想什么?”
白敬淡淡看祖松一眼,又看他腰上人头:“祖总兵,一耳即可。”
祖松笑声爽朗:“人头做不了假。”
白敬把目光移开,祖松又笑:“读书人打个仗还要悲天悯人,不像我们大老粗,就为了胜利与活命,是不是,白侍郎?”
白敬瘦瘦弱弱,虽然不矮,可是祖松太高,一座肉山似的竖白敬面前,白敬气势丝毫不弱。他无视祖松的奚落,正色:“祖总兵,吾等接到朝廷命令之前,需要先进滁州休整,然后一鼓作气追击高若峰。进滁州城,麻烦祖总兵约束你那三千精英。”
祖松笑意未减:“不到三千了白侍郎。你的意思是,嫌弃我们关宁军是一帮土匪,进城必须要抢?”
白敬继续沉思,祖松盯着白敬看:“白侍郎,你可知道,三千铁甲出关宁,朝廷一点军粮都没给批?没有军饷,没有军粮,不自己想办法,连吃的都没有。我手下的军官,凭什么拼杀?”
白敬伸手解下眼上缚着黑纱,左蓝右青妖异的琉璃瞳映着祖宗的目光,神色冷厉:“祖总兵,关宁军既然解了滁州之围,南京驻军必不相亏。南京驻军有什么,关宁军全部一样。绝对不能骚扰平民,祖总兵请约束军纪,此事绝非儿戏。”
祖松被白敬的眼睛震得略略一扬眉毛。他好奇:“我若非要呢?”
白敬刷啦抽出一把玄金雁翎刀,冷厉的乌色玄铁豁开风雨,迎面是不容置疑的赫赫雄威与杀机,祖松被战场厮杀锤炼的本能让他向后一仰,躲开刀风。
斯文瘦弱的白侍郎手持雁翎刀,面色冷肃:“摄政王殿下准许吾代持太宗皇帝玄金雁翎刀,何人何事,皆可先裁断,后上奏。”
凤阳的官员,已经试过了。
邬双樨牵着马过来,马匹身上挂着一串头颅,好好的白马被雨水血水洇成胭脂红。他咳嗽一声:“祖总兵,咱们关宁军该计人头功了。”
祖松冷笑一挥手:“堆那边,一五一十计数,给这帮关内养膘的废物看看,什么才叫军人。”
白敬并不爱逞口舌之快,只是默默地对着战场,致哀。
高若峰此次南下并未伐得南京,好在烧了凤阳,在各路豪杰中声威大振,一路往北撤退,竟然陆陆续续数十拨人投靠,总兵数超过二十万。
张献忠从山东撤兵,一路追上。李鸿基却实在忍不住对张献忠的不满:一个鼠目寸光的土匪!非要劫掠凤阳,劫掠就算了还非要全部烧光,数万房屋付之一炬,哪怕留凤阳作为据点,南京都还有希望。幸而有高若峰声望,不愁徐徐图之。高若峰心里只能叹息,自己还在,能镇住李鸿基和张献忠。哪天自己战死,李鸿基势必跟张献忠拆家散伙,分道扬镳,各自难成气候。
研武堂算是迎来一个不坏的消息,南京守住。白敬上书摄政王,高若峰现在声威大炽,若他的运并计划全盘胜利,捉拿高若峰,则可痛击反贼,震慑宵小,大晏可有三至四年平静。周烈站在硕大的與地图前,仰头看。高若峰离开西北是迫不得已,也是最差的一招棋。白敬计划追杀高若峰,将高若峰往山西赶,陆相晟的天雄军可以拉出来溜溜。只是天雄军受训尚短,这时候……
“就要看周卿的了。”李奉恕坐在研武堂中,面色平静。周烈一抱拳:“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周烈匆匆离开研武堂,李奉恕坐着沉思。朝臣认为他在赌国运,其实不是。他没有什么可赌的了。如果可以,他也很好奇大晏的国运究竟如何。李奉恕一抬手,碰到了茶杯,他手忙脚乱地摸索着找杯子,杯子一路滚到桌边,往下一摔,清脆一响。无名火拱得他大喊:“王修!王修!王修!”
一人轻轻推开门,两三下捡起瓷杯碎片,以防李奉恕踩到滑倒。李奉恕蹙眉:“曾芝龙?”
曾芝龙笑吟吟:“是臣。今日本该臣来日讲,周将军和殿下讨论军政,臣不便进来。”
李奉恕气得拍桌子:“王修呢!”
曾芝龙惊奇:“殿下这就不讲理了,王都事今日当值。”
李奉恕一肚子邪火,太阳穴青筋都起来了。大奉承连忙进来:“殿下。”
窗外的蝉被太阳烤得声嘶力竭的,李奉恕异常焦虑:“多放冰块进来。——回来,倒碗冷水来!”
大奉承缩着脖子立刻去办。研武堂不让下人进 ,曾芝龙伸手摇起巨大的轮扇,七个扇叶搅动冰盆冷气,李奉恕心头那口火多少下去了一点。
“臣今天想跟殿下讲点其他国家的闲事儿,殿下听着散散心。殿下大约知道,咱们秦汉时期,泰西也有个‘大秦’,亦是地幅辽阔的大帝国。咱们古书上记载‘大秦’语焉不详,臣只觉得竟然能有用国家和咱们重名,实在有趣,所以跟那些番佬打交道时多打听他们那个‘大秦’。鸡同鸭讲数次下来,才发现人家本名不叫这个,人家叫‘罗马’。大约是当时被咱们的秦和罗马一东一西夹着的小国,觉得我秦汉强盛繁华,所以用大秦来代指罗马。那个时候,一东一西,遥遥称雄,多有意思。”
李奉恕垂着眼睛听着。
“这个帝国……现在的国号是什么?”
曾芝龙一愣,才反应过来李奉恕问的是什么意思,于是欢快道:“灭亡一千多年了,彻底四分五裂,没有了。”
李奉恕皱眉,不能理解彻底没有是什么意思。忽而反应过来,以前看坤舆万国全图上泰西那碎碎的地图。
“臣讲句实话,殿下不要生气。罗马当年辉煌,不输秦汉。只可惜,被蛮族入侵,全国皆灭。”
李奉恕接着听。
“臣不是做学问的料,也就打听些粗俗下酒料,殿下不要怪罪,权当听泰西的春秋列国传了。罗马朝末年,国内皇嗣争权夺嫡,军权分散,周边又围着一堆归降的异族部落。原本罗马朝鼎盛辉煌,这些部落当然顺从。只是罗马朝稍一衰落,这些部落便蠢蠢欲动。其中一个蛮族部落突然战胜了罗马军队,歼灭三分之二还要多,其他部落一看如此容易,全部造反。最终一支外来的游牧蛮族彻底打进罗马王城,罗马朝覆灭。改朝换代倒也不稀奇,臣只是发现一个小小的问题,罗马朝末年,气温骤降,北方蛮夷全部南迁,直直往罗马压下来。”
李奉恕沉默半晌,道:“你好大胆。”
“读史知兴衰,臣觉得,泰西历史也当可用。煌煌帝国五百年基业,竟然被蛮夷入侵,彻底摧垮,臣唏嘘。”
李奉恕手肘撑着桌面,捏着鼻梁,声音疲惫:“曾卿中午在府内用饭吧。”
曾芝龙微笑:“好啊。臣接着往下讲?讲一讲那支摧垮罗马朝的蛮族,在罗马朝尚未灭时,就已经称划地称王……”
王修落衙归来,站在书房门口,听曾芝龙讲着泰西的传奇历史,听得入了迷。
李奉恕道:“站门口做什么,进来。”
王修推开门,笑道:“曾游击讲得正上兴致,我不便打扰。”
曾芝龙在李奉恕身边摇轮扇:“我也只是偶尔打听一些异域故事卖弄,反正不管对不对,你们都不知道。”
王修叹道:“罗马朝的皇帝让两个皇嗣分治帝国就不对,国本岂容分裂?而且末年面对叛乱异族,朝廷内部不乱,异族小部落,如何能杀嬴帝国军队。”
“这都是后话了。”李奉恕道,“读史有一点不好,容易令人盲目自大,觉得看穿一切。”
送走曾芝龙,王修接手摇轮扇,递上礼部送来的京城佛事法会条陈:“今年还要办吗?”
李奉恕手指点桌面:“佛道都办,办得大一点,安稳民心。”
每年夏天都办,从无间断。皇帝信不信不知道,反正百姓信。
王修有点不解:“怎么陛下尊讳后面跟着个‘俱毗罗’,还有梵文?”
李奉恕长长一叹:“皇子都取个梵文称呼挂在寺庙。”
“原来如此,俱毗罗好像是北方之王的意思?你怎么从来没说过你的是什么?”
“我又不信。”李奉恕表情淡淡,“军粮的事情怎么样了?”
“何首辅率领内阁六部使出浑身解数搬军粮,还有福建必须赈灾,也是为难。”
“紧着白敬来。”
“知道。”
晚上睡觉前王修到底是把李奉恕挂在寺庙的梵名给问出来了。他一直惦记这事,李奉恕无可奈何:“摩那斯。”
王修咋舌。
摩那斯——又叫长身龙王,巨力龙王,慈心龙王,八大护法龙王之一。
李奉恕沉沉睡去,王修叹息着看他。跟老李讲没用,老李是真不信。可王修信。王修甚至想趁着法会赶紧为了李奉恕的眼睛都去拜一拜。李奉恕也许真的是护法龙王。
护住大晏吧,摄政王殿下。
第109章
陆相晟在右玉接到研武堂命令,立刻回信:天雄军谨遵摄政王令。
摄政王逐渐恢复太宗时期的驿站,从北京到山东,南京,山西开始着手,层层驿站,日夜不歇。摄政王在京营特别设立参谋提督,专门管各处驿站汇集到京营的驿报。京营第一任参谋提督,当然是王修。周烈没什么异议。王修作为摄政王亲信,虽然管的都是实权实事,官职品级却一直是个中书省七品都事。
大概因为王修说来说去都是个举人,品级着实上不去。
周烈进京才懂,也不怨文官相轻相贱。平民人家出个举人已经很不得了,乡县都要轰动。然而到了北京,翰林院里挤一屋子翰林。
周烈收拾心思,不动声色地把所有驿报交给王修:“王都事辛苦。”
“有劳周总督。”
王修坐下就开始翻看。他是有能耐的,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提炼概要稳准狠,还能在脑中把同一时间各地的驿报做横向对比。
陆知府汇报在右玉练兵种植的情况。陆知府告诉士兵们屯田所种粮食都是他们自己的,因此“军心振奋”。王修想起宗政鸢上的《屯田议种疏》,说的也是屯田的事。白侍郎出征前莫名其妙问王修要宗政鸢写过的文章,王修就把《屯田议种疏》交给白侍郎了。如果在手边,还能对比着看看。虽然屯田制多有纰漏,宗政和陆知府却依旧支持。
山西过来的驿报誊抄完,王修翻山东的驿报。宗政鸢汇报战损伤亡,山东今年收成还行,因此日子过得不算紧巴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过宗政鸢依旧抱怨,作物减产太厉害,“佃农苦不堪言”。去年冬天太冷,今年春天来得迟,明年的收成不容乐观。
王修叹气,这种事毫无办法。全国不是旱就是涝,每天给李奉恕念各地奏章都是煎熬——全是天灾。王修揉揉太阳穴强打精神继续翻看,突然神魂一震。
他看到家中母亲给他写的信。
王修母亲认识字,能自己写,笔画横平竖直,谈不上架构,却异常亲切。老母亲说家中一切都好,鲁王殿下很照顾,家里起了宅子,有田有宅,已经不能贪图更多。老太太絮絮叮嘱王修要多吃饭多穿衣,不要再往家中捎钱,自己攒着。北京不比乡下,到处是花钱的地方。鲁王殿下如此照顾,王修更要尽心尽力办差。老太太在家约束王修弟妹,不准他们给王修惹事,让王修放宽心。
王修读着读着就流泪。老母亲写了几大张纸,每个字都温柔抚摸王修。王修其实不知道李奉恕默默照顾自己家。他孤身一人到兖州,又跟着李奉恕进京,李奉恕没问过他家里的事,他也从来不提。
王修弟妹跟王修不是一个姓,因为不是一个爹。王修就为这个,仕途无望。若王修生父是死了,母亲醮夫再嫁,倒也无所谓。要命就在于,王修母亲,她敢要求和离。王修生父嗜酒,喝多了就把王修母亲打得死去活来。旁人觉得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谁知道王修母亲非要和离。王修读书时书院的山长惜才,一力举荐他应试,考到乡试已经是极限。当时的学监是个酸腐老儒,认定王修母亲德行有亏,王修家风败坏家教欠缺,必不能充任国之栋梁,坚决不同意给王修写会试的保举书,并且向山东州府衙门参生员王修家风不正。只要他活着,王修就别妄想。王修卡着个举人不上不下,家中无钱打点谋职,继续应试理论上倒是可以,被取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王修仕途中断,赶上山东天降鲁王。
在王府供职,举人即可。
王修看着老母亲的信,心里想着命运这回事。读书人岂能没有成为天子门生的梦想,仕途一断,若不是想着还有母亲弟妹,他简直想一死了之。若不是那个酸腐老学监,他也动不了进鲁王府的心思,更遇不上十六岁的李奉恕。
那天,高大沉默的鲁王一下马车,阳光都给遮了。
王修小心翼翼地把母亲书信折叠,揣进怀里。小花是好意,顺便夹着驿报送来的。王修继续努力阅读各地驿报,飞快抄写。
陈驸马心事重重找权城:“权司监如果还有意随我去右玉,这便要出发。具体我不清楚怎么回事,研武堂只告诉我,想走趁早,再晚估计要撞上兵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