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来,转过身。
与那人的距离这样近,她一身的酒气与他格格不入。
啊,亓幽。
她眯了眯眼睛,有些糊涂了,她竟在这里遇见亓幽?
“你这样下凡,是违背人皇尊令的。”
亓幽看着她,将手臂收回:“你还好吗?”
峨眉微蹙,炽热的天火将酒气一瞬间炼尽,她推开亓幽,走远数步。
他跟了上来。
手掌紧握,她寒声道:“六殿下还是请回吧。”
亓幽顿住:“我不怕违背尊令。”
“是我杀了祝痕和琰琅。”
“我知道。”亓幽慢慢走过来,“既有业因,便得业果。”
他看着白染的背影,又道:“抱歉,我那时并不知道。”
她眼角微微泛红:“天宫里那么多神仙,我只喜欢你,六殿下,你是佛子,所以这些事情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他没有说什么,慢慢走到她身后,抱住她。
白染闭上眼睛:“不是这样的喜欢。”
“我知道。”他低头,“白染,我后悔了。”
“什么?”
“我们很合适。我不该把你让给他。”
心中一痛,她睁开眼看他这个拥抱,双臂将她环住,却连她衣角都没有碰到。
亓幽,我当时真该听他的,早些嫁了你便好了。
他们都会乐意看到这样的场景。你曾说过你的释玄宫里种满了佛莲,那是你最喜欢的花。我们成为了夫妻,我可以跟你学习如何照顾它们。
我们会是相处很好的夫妻,你读你的佛经,我饮我的酒,千年万年的这么走下去,直到某一天这身天火将我焚成灰烬。我化道之前会跟你好好告别,然后你会微笑着送我,最后为我诵一遍往生经。
而我的无尘,他还会好好活在这个世上。没有赶尽杀绝的父亲,没有冷血绝情的母亲,只有一个面容干净的小仙侍替他守着重华宫,她也会永远就这么蛰伏。
那一日新月城风和日丽。穹光之国的嫡公主安茜欲大闹流连馆,却被一个道行高深的男子拦住。他们说那男子定是那位白衣女修的夫君,二人生了误会,女修在流连馆伤情三年,终于等到她的夫君来寻她,将她带走。
自此流连馆彻底清淡了生意。坊间里这段往事却越传越绮丽。
亓幽说我在云层上寻了你好久,天上一日,凡间一年,你便许我伴你一年罢。
这一年里,他不许她喝酒,却给她念了很多佛经,不喝酒她睡不着,但一听亓幽的佛音就立马睡意连连。
她不好意思笑笑:“看来我真是一点慧根都没有,得亏不是生在佛族。”
亓幽点头:“你若生在佛族定是一生苦闷。”
“可你这般喜爱佛法,又为何要兼修道经?”
“没有选择。”
白染沉默,亓幽亦不是当年的亓幽了,那个时候的亓幽笑语如春风,现在的天庭六殿下目光内敛,言辞清淡。许多时候他们对坐良久却半日无言,让这一年显得那么漫长。
后来当有一天她终于问出来:“亓幽,你如今都不笑了。”
他这才一丝动容:“我想到他们,我笑不出来。”
她没有问这个他们里都有谁,只是说:“前些年我遇到一个孩子,他的家人都被杀了,他心里恨极了,但有时候还是笑的很单纯。亓幽,原来咱们神仙比凡人还要不会消化痛苦。”
他低叹:“你说你已同他做了了结,却又为何始终不肯放过自己?”
手掌不经意抚上小腹,她笑笑:“许是人间的故事听的还不够多吧。”
亓幽想了想:“幼时曾听母妃说起过一个故事,你要听一听吗?”
“你说。”
“这故事母妃亦是在幼时在族内听来的。同她讲这段事的,是一位人间飞升上来的佛门女弟子,名唤照清。照清说她这一生见过最有慧根最有悟性的人,便是她的弟子。那是一个真正有颗佛心的女子。”
“人间的佛门规矩森严,她的这位弟子性子顽皮,便总是犯禁,境界虽高深,最后还是被废了修行取了性命。那时候寺里的长老们说她有魔性,不配拿念珠。照清无力挽回,因为她的弟子的确有魔性。一个既有佛心又有魔性的人。”
白染撇嘴:“你这故事说的太简略太没趣,根本不像一个故事。”
亓幽失笑:“母妃就跟我说了这么多,她说她之所以会记得这几句没头没尾的话,是因为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一个既有佛心又有魔性的人是怎么一个样子。”
她皱了眉,想不通。心中却隐隐波动。
“或许许多事本就是一念之间,一念可成佛陀,一念自也可堕魔。”
他又问她:“那你何时愿从这一念里解脱?”
她想了很久:“会解脱的。总有一天,会解脱的。”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契机,但终有一日会解脱的。
她听了他一年的佛经,一年之后,她将亓幽送走:“别再私自下凡来了,人皇都看得到,他不会喜欢。”
几日之后,她再次踏上旅程,却在一处荒野遇上一脸慵懒笑意的迟晚晚。
迟晚晚依旧一身蓝衫,轻飘飘躺在一根树杈上看着她就笑:“你放心罢,那什么六殿下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她无奈:“他没有恶意,你做了什么?”
迟晚晚从树上跳下来,耸耸肩:“不是我的主意。是你弟弟。”
白染皱眉:“小墨?”
迟晚晚嗯了一声。
白染沉默了一会儿:“小墨也来了?”
“他没有。他那个身子受不住的。”迟晚晚摆摆手,随意道。
白染一蹙眉,忽然就正视他眼睛:“晚晚兄,我同殿下都将你视为好友。我如今问你一句实话,你和小墨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迟晚晚没想她这般直接就问出来了,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同她解释。
本想随意糊弄两句,可白染却眼神坚定:“你觉得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吗?”
“我不知该如何与你说。”
“我见识过不会讲故事的人,你不是这样的人。晚晚兄,你…不会骗我的吧?”
他当然不愿骗她。
可纠结了很久,终是叹息:“我可以告诉你,我也很想告诉你,但我不能。这不是什么小事情,他不说,我不能替他去说。你知道白墨的脾气。”
白染有些惊诧:“你何时如此在意他的感受了?”
迟晚晚垮了脸:“我也不知该如何同你解释。你就饶了我吧,等你什么时候玩够了回去了,你去问他我想他会跟你说实话的。他那么在意你。”
好吧。白染叹息一声便也不再逼他。
“那你快回去吧。这样私自下凡是违反尊令的。”
“怕什么,你师父不会将我怎样的。”
神色一动,白染微微歪头:“晚晚兄…”
迟晚晚这才反应过来,翠玉折扇往头上敲了一下,笑的有点尴尬:“那什么,你不是伤情么,我带了灵酿来,来,我陪你喝酒!”
罢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又何必要问。
撑开一小片结界,二人对坐饮酒,一个伤怀一个伤情,迟晚晚倒是酒量如常,白染却是许久未饮仙界的灵酿,没几杯便醉的灵台一片混沌。
醉了就开始满脑子都是情爱伤心。看天伤心,看地伤心,看酒伤心,看迟晚晚更伤心。
“晚晚兄,我如今看着你才知道什么是绝望。你看你家小姐从未爱过你,最后还抛下你一个人先去了,你为何这十数万年苦苦追求?为何还不放下前尘重新开始?虽说如今魔在三界之中没什么地位,但以你的品貌我想还是会有许多女子愿意嫁你的。”
迟晚晚饮尽杯中烈酒,笑容十分僵硬:“我可真是谢谢你了。”
她哀叹一声,说的更加掏心掏肺,一双灵动眸子里波光闪烁:“你可当真是个痴情人,不,痴情魔啊。这一生注定爱而不得,求而无果,任它如何沧海桑田时光翩跹,却始终逃不脱命运的枷锁,生死的束缚。晚晚兄,我真不知这些年你是如何熬过来的。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你当真想不开啊。”
声声动人,句句诚恳,听的迟晚晚手指按着眉心一阵一阵的头疼。
忍耐了大半夜看着趴在案上双目紧闭的白染,迟晚晚终是咬牙切齿吐出来一句:“小石头,你从前只有一股情绪,做什么要投生成个人…”
却听她立时便幽幽一句:“你才是石头…”
“……”
翌日清晨,她自然头痛欲裂,揉着眉心问他:“我昨夜都做了什么?我怎么毫无印象。”
迟晚晚瞟她一眼,将一早煮好的浓茶交到她手上:“你昨夜尽在劝我早日成家,娶妻生子,到时还可与你的孩子作伴。我竟不知你有孕了,瞒的这样好。”
她愣愣的看着他:“我…”
迟晚晚摆手:“我晓得。”
迟晚晚总是一副什么都有数的样子。她忍不住问他:“如今这样的情势,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做…”
迟晚晚神色严肃的看看她,轻叹:“不管你想怎么做,至少我都会理解。你若不想留下他们,我可以帮你。你若想留下,那就好好的保护自己,至于到时候要怎么办,咱们再想办法吧。”
她掉下两颗眼泪:“谢谢你,晚晚兄。”
他看了看她这副可怜兮兮的小样子,心中微叹,不客气,小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