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在七玄镇的第十年。
指尖一缕火焰中,她将全部都释放,这一百多年里苦苦麻醉的,日夜压抑的,都随着那一瞬释放出来。
禁忌的力量,天赐的烈焰,极致的融合。
她闭上眼,肉身成神。
在这一方小小人间界,她随身不过几方灵石数瓶丹药,既无聚灵法阵,也无前辈护法,但这都无妨。
若她能挺过烈焰下的肉身极殇,挨过业火下的神魂大痛,又将自己从无边的绝望和仇恨中拉拢出来,那么这一场跨入神明的突破,没有什么艰难,也没有什么不会成功。
她在东极界待了足有千年之久,遇见了不少人,也听了不少事,但其实那些人和事,都在前五十年。后头的九百多年,她从阴冥里走出来,用最漫长的方式,突破成神。
漫长到,整个东极界,都没有人知道曾经这里有一位仙人,和他们呼吸同一域灵气,突破成神。
千年后的这片土地早已不是七玄镇,唯一不变的就只有她的小房子。
她的白裙被火光染成金色,还有她的长发,她的双瞳,她从里到外的一切。全部都在火光缭绕中安静的脱胎换骨。
她始终还记得那一年重华宫外的寒潭里,她见证了龙凰血脉的诞生,至强力量的腾飞。年少的时光里,她在师父的只言片语中感受到大道的苍茫,曾经也十分渴望,后来她缠问无尘突破成神是怎样一条路。
无尘说的她都不明白。
如今她走出了自己的路,她明白了,每个人都不会明白别人的路。
她不知为何挣脱了那块石头之后,天火为何会这般顺利的与她肉身相融,仿佛千万年前本就是血肉一体,她不甚明白,也不觉要紧。
这近千年的时光里,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丝元灵,全都完完整整的烙上了这股禁忌的力量。
若说仙与神有什么区别,那么就是从此之后,她不是掌控了天火,融合了天火,而是她已完完全全化为了这一缕炽热。
肉身为躯壳,灵魂即火焰。
春日的花竞相盛开,她睁开闭了九百多年的双眼,耀眼的金瞳重新变的黑白分明起来,微微一笑,走出门外。
可若有人近得她身,仔细探望,便就能看到那隐在极黑处的两朵火焰,燃烧的比春花还要绚烂。
人间千年,师父叫她看的或许她还未看到,但她找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东西,这也够了,她只是仙界一个活了不过一万多年的小小神女,无谓多少通透,只需当下心有所坚。
云巅之上,那是她最后一次这样一身祭奠的纯白色。
她的心里并非不再悲伤,只是重燃了希望,或者说执念,执念的那一头她不知道是什么,她并非不再记得师父无期的等待,并非不再记得迟晚晚一生的守望,也并非看不出那个一面之缘的冥王眼中隐藏极深的思恋。
她这么想着就还是会忍不住苦笑,好的坏的真的都说不准,就当它既是脱胎换骨,也是坠入深渊。
天上一日,凡间一年,三年来,灵界的玉明宫里,迟晚晚终于有了属于他的一个小小房间。和封启的房间没法比,和忘湫的房间没法比,甚至和宫中掌事仙官的房间都没法比。
但没办法,他原本没想这样,自然,白墨更不想。
只因那次之后,白禾闭关百年,终于在数月前出了关,迟晚晚的魔族身份其实早在那个雨夜便暴露在他面前,那段时日他无暇这些事情,如今却无法坐视不理了。
白墨有些头痛,迟晚晚的身份实在尴尬,当初虽在浮生后头隐藏的很好,到底一些最顶尖的老怪物是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物存在的,况且又有那日一番言行,白禾如今是心冷,但事关白墨他还是要查的。
好在迟晚晚如今在魔界的身份是一位十分低调的殿主,除了情事上没什么劣迹,更不显实力,白禾派出去的人查了几个月得来的消息都很清白,但白墨知道,他的父亲当年是牵扯其中之人,他还是不能放心。
灵族地界广阔,嫡系本脉虽在同一域中,其实大多宫室相隔逾万里。白墨的玉明宫和白染的玉净宫离的倒很近,白禾与婉容的万央宫便稍远些。迟晚晚原先居的慧青宫则是在长老殿那一域,早前没什么,如今却多了不少目光。
几番思量下便成了如今这样。
迟晚晚不是一个很能将就的人,加之白墨的作息大多时候十分规律,故而除了夜间他没什么办法,白日里大门一关依旧满宫里的不把自己当外人,进进出出也很随意。
至于关于浮生的事情,这些年来他也挑挑拣拣说了一些,靠着木珠内无穷无尽的能量,他缓缓的助他掌控着体内恐怖力量的觉醒,白墨还是挺配合的,但他还是能感觉到,他的心已不在此处了,或者说已不急于此处了。
执着了一万多年的事情,也可以暂时放下。过去虽然重要,但没有现在和将来,过去如何重要都不重要了。迟晚晚没办法劝他,只好这么默默看着,白墨这些年有很多事要做,但从不会叫他帮什么忙,这一点和浮生挺像,他依旧清闲。
有时候闲的太厉害了就去封启那里找乐子。一百多年,封启也险些被他带坏。还有忘湫,忘湫倒是从来记得白墨的话不肯见他,却也数次被他激的险些现出了身形,几番打打闹闹的也总算是接受了他这么一个存在,甚至后头每每心中烦闷之时还会来寻他解一解忧,迟晚晚也总能找出办法叫她开心起来。
阔别千载,白染踏出东极界,便先回了一趟月落湖。
凡间种种事迹总要交待一番,林林总总,从那个复仇的少年到小镇上卖酒的婆婆,林夕一直默默听着,直到她说到地府诸事才挑了眉。
“你说小离和她下面的判官?”
白染点点头:“有何不妥吗师父?”
林夕摆摆手:“没…这么多年,她肯放下也是好的。”
“她倒的确说起过一句,当初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希望他回来的人。”白染轻轻一叹。
林夕苦笑一声,抬头看了看湖水上空的骄阳:“她所想的那个人,恐怕于她来说不回来还好些。”
白染愣了一下:“这是为何?”
“因为终究不是她的人啊。”
“不是她的人?”
“其实我也不是很懂…”林夕靠回躺椅上看着远处的山峦,眼中现出一点迷茫的颜色。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见师父了,白染有些恍惚,她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林夕。她皱着眉,像从前一样跪坐下来靠在他膝边。
“您活到这个境界,也还有不懂的事情吗?”她才不信,她此番回了月落湖自然是要向师父交待行踪,但更重要的,她如今铁了心要复生她的无尘,这桩事还要仔细向师父请教。
林夕笑的越发无奈:“小白,你该停止对人皇这两个字的无限幻想了,我也有许多不明白不理解的事情,尤其是关于那些人,我还是凡人的时候就认识他们,可到了现在也不是很明白他们之间的纠缠。”
对不起,她停止不了对人皇这两个字的无限幻想,这是从小到大就印刻在她脑海里的神明。
小脑袋往他膝上一磕,她觉得这个状态的师父不太适合请教事情,还是要再酝酿一下,于是又问:“师父说的究竟是什么事情?”
林夕看了她一眼,面上浮现几分古怪神色,轻叹一声:“小离心中所想的那个人,是她的师父。”
白染一怔。
林夕闭了闭眼:“虽然她那个师父也算不得什么正经师父。”
“那究竟是不是师父?”
“叫是这么叫。”
“那她怎可…”
林夕沉默了很久。
“或许也不能怪她吧。那时候我们第一次遇见她,她很想不开,可以说是李贺救了她的性命,也改变了她一生。李贺那个人…又的确很招女孩子喜欢。”
原来阿离的师父叫李贺。可是…若说招女孩子喜欢,有师父这般容貌气度的存在,也不知那位李师伯又是怎样的风姿了。
白染想了想,小声问了一句:“李师伯救了阿离,所以阿离就喜欢上他了?”
林夕又想了很久:“我不知道。可能吧。那时候我没怎么关注他们两个的事。”
“您不和李师伯一起吗?”
林夕面上不太自然:“一起。只是不关注旁人的事。”
“那您后来是怎么发现的?”
“等我都看出来的时候,已经很纠缠不清了…”
“您的意思是,李师伯对阿离也…”
“他对小离很好。好的有点…”他皱了皱眉,“总之现在想来是不该有的好吧。”
不自觉又想起那个彼岸花海里一身血红的女子,她玉瓷般的脸上那般平静,平静里头却是一点挥之不去的执念。白染想到将离那张脸,她就没法再去质疑什么。
不自觉便轻叹一声:“师父,我看得出阿离是真心喜欢的,很喜欢很喜欢。或许身份不对,但若是两个人都互相喜欢,其实…其实…”
林夕瞟了她一眼:“其实什么?”
白染清醒过来:“没什么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