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桌案上,摆了一双儿臂喜烛。房间照得亮堂堂的,窗户挂着的厚帘亦是红彤彤的,十分喜庆。
“王上。”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画溪瞌睡顿时弥散,揉了揉眼睛,刚把盖头重新盖上,便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她心悬至嗓眼,那脚步声一步步向她逼近。
她心里是有些怕的。
心如鼓擂,盖头就被揭开。
她鼓足勇气,抬起了头,迎上景仲的目光。
第一眼没敢莽撞,轻轻瞟了一眼,就迅速低下头。
飞快的一眼,留给她的第一印象是他好高大。
和噩梦里须发虬髯,张开血盆巨口的野兽不一样,他身上有淡淡的血腥之气,剑眉下的一双眼眸深沉如墨,脸上却干干净净,颌下只有剃须后特有的淡青胡茬,衬托得他的脸清隽而瘦劲,整个人看上去精神又英俊。
画溪轻抿了下唇,再次抬眸,睫毛轻颤,怯生生地望向景仲。这回,她缓缓弯起嘴角,朝他露出一个微笑。
景仲双目轮廓狭长,眉下有颗小黑痣,薄唇浮起一抹笑意,似笑非笑。
倘若画溪没看错,那是十分漫不经心的笑。
“哭过?”景仲的弯腰,凑近画溪的脸,盯着她一汪秋水似的明眸,不紧不慢地问道:“你不想嫁给孤?”
他凑得那么近,几乎贴到画溪的脸。画溪似乎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她胸口轻轻起伏,压下一口气,急忙解释道:“不是。王上乃是当世豪杰,年少成名,我……我一直仰慕王上英姿,今生有幸侍奉王上,怎会不愿。只是远离故国家园,思及……”
她编不下去了。
“哈哈……”景仲低沉笑开,他略低头,宽大的手掌覆于画溪红肿的眼:“小孩子家家的,不学好,竟然学人撒谎。多大了?”
画溪沉眉:“我已经十六了。”
景仲的目光从她脸上扫到她春风堪折的细腰:“是吗?”
“你叫什么名字?”他坐在凳子上,解下护腕,活动了下手腕。
画溪瞧着他的动作,心想那宽大的手掌轻轻一掐,她的脑袋就能和脖子分家。她心里挣扎了片刻,终于起身,朝景仲走过去,轻轻福礼,她睫毛轻颤,抬眼望向景仲:“王上,我是大邯派来和亲的安阳公主,画溪。”
景仲盯着画溪的脸看了一会儿,眼尾轻挑,带出几分莫测的笑意:“嗯,孤记住了。”
“王上可要更衣?”迟疑了下,画溪低声问。
景仲抬手。
画溪的纤纤素手,朝他腰间伸去,指尖搭在腰带的玉扣上。她顿了顿,不过短暂的停留后,那双手,便为他解除玉带,将它搭上衣挂。
画溪比景仲矮很多,站在他身前,方及他肩头。与他相对而立,被衬得娇小如孩童。
景仲望向她,看着她明明胆战心惊却偏偏装出冷静自若的样子,十分有趣。他唇角微勾,笑了起来。画溪被他笑得头皮发麻,垂下眼睛,不敢看他。
玉带、外袍渐次褪下,很快,景仲身上只余一件柔软蚕丝内衫。画溪抬眸望了他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
她心尖尖儿忽的颤了颤。
“继续,怎么停下来了?”景仲觉得画溪就像他打猎时,在林间碰到的小鹿,惊慌,又活泼。
画溪轻轻眨了眨眼睛,长长舒了口气,快速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脸颊不由浮起一抹红霞。她解景仲的衣带,衣衫方退至肩头,画溪神色略僵,双眸视线僵硬地落在他的躯体上,面带惊惧。
“怕了?”景仲侧眼瞧她。
他身上伤痕遍布,新伤旧伤摞一起,纵横交错,一条条乌紫蜈蚣似的横在他的血肉之躯上,极其狰狞可怖。
“不怕。”
最近这几天,画溪想明白了,已经走到这一步,往后活得是人是狗,都只能仰仗眼前这个男人。
她目光温柔,迎上景仲笑意灿烂的双眸,片刻后微微摇头:“我只是在想,王上受伤时该多疼。”
“孤皮糙肉厚,不怕。”景仲慵懒一笑,眼尾轻挑,饶有兴味。
不知为何,他虽笑着,画溪却忍不住心里发毛。她指尖在景仲蚕丝内衫上摩挲,慢腾腾的,半晌都褪不下去。
景仲目光从她指尖掠过,唇角的笑意越发灿烂,又道:“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小事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重要的事情,什么啊?”画溪问。
“圆房。”
作者有话要说: 震惊!新婚之夜新郎竟如此对待美貌新娘,这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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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皓月当空,如水的月色从窗边渐渐移到画溪的脚边。
见景仲抬眼看过来,画溪解衣的动作突然一顿。在他探究的视线下,她颔首低眉,手脚僵硬,声音也细若蚊呐,微不可查地嗯了声。
内衫衣带纠缠,她越扯越紧,半晌方除去他的内衫。当他裸露出精壮上身时,画溪面庞微热,不敢多看,微微敛目,将干净的衣衫再度为他换上。
儿臂般的喜烛发出暖融融的光,映照在景仲的脸上,使他的面容看上去十分温柔。画溪眼角的余光瞥到他的脸,顿生出些茫然,眼前的人和传言中那个心狠手辣的柔丹王,实在不同。
传言说景仲生性残忍,生啖人肉渴饮人血,暴虐无度。传得神乎其神的是,当年景仲攻下邺城,邺城富绅为求自保,献美讨好。景仲未置一词,收下那名绝色美人。富绅原以为就此可以高枕无忧,谁知景仲竟下令将那女子生生剥皮,以女子的冰肌玉骨做了一面阿姐鼓。
画溪怕,怕他把自己也做成鼓。
带着对景仲成见极深的恐惧和对现实的茫然,画溪转过身,背对着他,慢慢也褪了外衣。
红幔垂下,两人并头,卧于榻上。
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画溪仰于枕,脚尖都因紧张而绷得直直的。生平头一回身侧躺了个男子,方才等待时袭来的浓浓睡意,消散得杳无踪影。
景仲支起身,半坐半靠在枕上,视线逡巡过她僵硬的身躯,笑了笑,她这小模样真像要从容就义啊。他小指勾起画溪一缕长发,放在指间摩挲。她发质极好,绸缎似的,又滑又有光泽。他百无聊赖,把发丝在指间绕了几圈,用余下的发梢轻拂她微阖的眸子:“会伺候人吗?”
画溪心尖儿颤了颤,轻轻抿了下唇,交握放在胸前的双手紧张地攥着。
她知道景仲说的伺候是什么意思,来时有教引嬷嬷教过。但嬷嬷说,要她温婉一点,男子都喜欢柔情似水的。欲拒还迎,才能勾住男人的心。
但显然,景仲不喜欢欲拒还迎。
她翻身坐起,偏过头,凝睇着身畔眼神戏谑的男子。如若她有些经验,当分辨得出他眸中此刻半点情潮也无。
她心一横,低头褪去薄如蝉翼的内衫,露出只着了酡红亵衣的身子。
肤如凝脂,在红烛光下泛着动人的光泽。
景仲长腿微屈,手就势搭在腿上,恣意风流,就那么看着他,活像一匹等待猎物入口的狼。
画溪见他还是不动,又羞又恼。和他僵持对视,还是一咬牙,寸寸挪过去,小巧的身躯跪坐在他面前,伸出纤长白皙的玉颈。
景仲唇边一凉,她冰凉的唇就覆了上来,慌乱、毫无章法。
稚嫩地亲吻着他。
景仲闻到一股好闻的香味儿。
画溪睁着眼,仓皇生疏地寻他的唇,身子绷得极紧,一直在回忆下一步该做什么。她无暇思考这个亲吻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只被景仲的无动于衷弄得无措,男人都是大猪蹄子,怎么她啃了这么久他还不动?
嘴都要麻了。
景仲忽然把她推开些许,目光越过她,望向黑漆漆的门口。
随即,门口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叩门。男子说的是柔丹话,画溪听不懂,只知道他说得很急促。
过了片刻,景仲说:“我马上来。”
言毕,他翻身起来,一边拿起衣架上的衣袍套上,一边往外走:“汉城出了点事,孤要去一趟。”
画溪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景仲走出房门,僵硬在床上的画溪这才重新活泛过来,她慢慢地抱起被子,拥被坐在床上。
洞房花烛夜,就跟梦一样。
没多久,桃青走了进来,苦着脸问道:“公主,你没事吧?”
画溪睁开眼,揉了揉额角,摇头,又问:“外头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听说,汉城的守将叛乱,景……王上即刻便要前往汉城平叛。”桃青眉心紧蹙,叹了口气,她为画溪委屈:“今日是你们的洞房花烛夜,什么时候去不行?他这不是给你难堪吗?”
画溪抬手轻摁在桃青唇角,摇头低语:“给我梳洗,我去给王上送行。”
“洞房花烛夜,他撇下新娘子远赴战场,还要你巴巴地去给他送行,以示大度,这都什么天理?”桃青委屈得眼睛都红了。
刚才她在来的路上,就听到两个婆子在议论,新王后不得王上欢心,新婚夜里就撇下她去战场,让她独守空房。摆明没把她放眼里。
画溪的委屈又如何能说出口?她抛下女子的娇羞和怯意,把自己剥得赤条条贴过去,他一点反应也无。
此等羞愧和难看,能对谁说?
这位,该不是那方面有问题,才如此坐怀不乱吧?
“桃青,这种话以后你不许再说。大邯和柔丹和亲,大家本就各有所图,王上他不喜我,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心里都有数。新婚之夜,他是撇下我上战场、还是去书房,有什么重要的呢?他的志向不在儿女情长,我留不住他,也不是丢人的事。我为他送行,只是我作为他妻子应尽的本分。”
毕竟她们往后的命,和他系在一条绳上。虽说景仲荣,她不见能俱荣;但景仲损,她的下场则会更凄惨。
桃青在公主府,被龙洢云捧杀得厉害,看不清局势。也正好趁此机会同她挑明了。
“桃青,这回来柔丹,你名义上是我的送嫁宫女,但我视你为姐妹。在这里,我身边只有你一个信得过的人,往后也只有你能助我。这里不比公主府,没人会再惯着捧着我们,你不得再有以往的气性儿,必须谨言慎行,知道了吗?”
桃青呆了瞬间,定定地看着画溪。她微笑望着自己,眸光盈盈,珠华流转。这样的画溪,是她十分熟悉,却又陌生的。画溪冷静稳重,也正是因为这份稳重,让她渐渐有了底气,浑身似乎也有了力量。她们还有彼此,不就够了么?
“是,我记住了。”她抬袖揩了揩眼角的泪,扶着画溪坐在梳妆镜前,解开她编好的辫子,开始为她梳洗打扮。
桃青很聪明,手也巧,不管什么样式的头发,只要看一眼,她再稍加琢磨,保准很快就会。正因如此,在公主府时,龙洢云的发式都是她亲自经手,为龙洢云艳绝京□□声立了不少汗马功劳。
景仲新婚之夜抛下画溪这件事,令桃青十分不满。她的画溪,美得就跟天仙一样,他怎能让她受此大辱。她暗暗发力,要把她装扮得仙女一样,让景仲后悔去吧。
*
宫前,柔丹的文官武将已经等在丹墀之下。
随着宫门缓缓打开,景仲从朱门内走出。他发号施令,拜左琛为帅,率领十万人马兵分三路前往汉城,自己则带一队精兵先行前往主持大局。
众将官领命授符。
宫门外的火仗高高升起,犹如火龙般蔓延开来。
“兄弟们,柔丹自七十年前,沦为大邯属国起,便饱受欺凌。每年向大邯进贡粮食千斗、美人千名,粮食是你们父兄血泪所换,美人是你们姐妹手足,这样的日子苦不苦?”景仲声音高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