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堆沙土,渐成轮廓,是一个女子,高挑细腰,头发高束。
沙子不成形,堆不高,这个模型只有半人高,但司空昱的手当真灵巧,那人儿,一看便知道是她太史阑。
沙塑已经到了脸部,塑像背对着她,她看不见他怎样雕琢脸部,只看见他的手指越来越慢,最后停留在脸部。
月光下他神情怔怔,脸色空茫。
海风携海涛奔腾而来,在他身后进进退退,似乎也在声声诉说内心犹豫惆怅,一只深青的海鸟从他身后掠过,他伸出一手挡着那鸟不许它靠近,长发落下来,遮住半边苍白的脸颊。
太史阑盘腿坐着,心中忽然也有些不是滋味。
情之一字,她原本懵懂。就如当初她以为自己喜欢李扶舟,以为自己一开始是讨厌容楚的,直到她将容楚给睡了,赶路静海途中细细回想,才发觉其实从一开始她就以为错了。
最初吸引她的,就是容楚。所以她逃避,憎恶,她习惯孤独,不相信感情,想要一个人潇洒过一辈子,才会直觉对这种感觉排斥,分外的不待见容楚。
而李扶舟,她爱的不是那个人,而是那种温暖的感觉而已。
所幸她一直是个忠于自己感觉的人,所幸她未将容楚错过。
如今,她有了小包子,忽然更加明白了人生里各种苦辣酸甜的情感,明白世间感情没有对错,来的是缘分,去的也是缘分。
在这一刻,看见司空昱落寞的背影,看见沙滩上那个沉默的沙像太史阑,她忽然决定,无论将来他做什么事,只要不害着她和她爱的人,她都理解他,原谅他。
她的手轻轻搁在腹部,那里是她的小包子。他和她的精血所系。一生荣耀和梦想的终结。
如果之前的太史阑纵横天下,睥睨万方,杀人如麻,之后的太史阑或许还会杀人,还会睥睨,还会悍然拖刀行走这天下,但内心深处,再不会凝着那一汪多年前冬日里冰冷的血。
她要为她的小包子,学着更加温存从容,在宝剑砥砺的锋刃里,折射璀璨温柔的光。
肚子里忽然又轻轻一动,鼓起一个小小的突起,正触着她的手指。
她微微绽开笑容。
小包子也知道了她的心意,在和她拉钩吗?
沙滩上司空昱终于勾画好了塑像的脸部,长长吁一口气,退后一步看自己的作品。
这一退,他才发现原来太史阑的屋子就在对面不远处,而她正隔窗望着他。
白色的墙如一幅空白的画,不着颜色,只用清淡的笔触画了伊人的像,长发柔顺,面容皎洁,一双平日稍显凌厉冷漠的细长眸子,此刻眸光温柔沉静,姿态也是沉静的,一只手轻轻地搁在腹部。
他忽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像很多年前在东堂一处小庙里拜过的无名神祗,出于凡尘,其身入世的神祗。他那时年幼,在蒲团之上仰望那女子平凡而又神圣的面容,忽然觉得内心安静。
月光空明。
照亮隔窗这一霎的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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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阑看见了司空昱,自然也感觉到了他痴痴的眼光。她不动声色让开,睡下。
外面却忽然隐隐传来哭号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凄惨,海匪们都被惊动,聚集在门外三三两两地议论。
太史阑被吵得睡不着,也只好起身,海匪们看她大步出来,都警惕地退后一步,却又不离开。
辛小鱼是个好色的草包,这些见惯风浪的海匪却还有点智商,从昨天的斗鲨事件和晚上的迷香事件都看出,太史阑和司空昱绝对不是好对付的角色。因为再不敢招惹两人。
这些人虽然发觉了两人的不简单,却没一个去提醒辛小鱼,太史阑觉得辛小鱼的人缘也差得很。就不知道那个海姑奶奶,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太史阑听了听声音,确定是从村东头传来的,便往那方向走,眼看着司空昱也出现在那道儿上。
海匪远远地跟着,怕他们跑了,又不敢干涉。
最后两人停在一座屋子前,这座土砖建起的屋子比其余烂草房要好上许多,显见主人家境也要好些。
太史阑进门时,发现先前吃饭时的岛主,还有一开始负责向辛小鱼回报的老渔民都在场,满满一屋子人,中间床上躺着一人,一个妇人正跪在床前,撕心裂肺地哭着。
“怎么回事?”太史阑问。
她原本不喜欢多管闲事,不过有了包子心态又有不同。
“我的女儿啊……”妇人哭号。
“水姑姑怕是不行了。”有人低声咕哝,“海神娘娘彻底不保佑咱们了……”
太史阑想起先前交鱼时好像是听人提过什么水姑姑,听起来像是岛上重要的人物。
随意和身边人打听几句,她才知道这所谓的水姑姑并不是已婚妇人,也是个渔家女儿,据说从小福气大,随船数次出海,遇上风浪都能令家人安然而归,村中神婆说她是海神娘娘在人间的“借身”,只要拜她,定能保一世平安。所以在村中很受尊崇,“姑姑”也是静海人对于女性的尊称之一,江湖上称姑奶奶,民间就叫姑姑。倒未必是指已经结婚的。
太史阑又问了几句,原来这种“水姑姑”,几乎每个住人的海岛上都有,说到底海上生涯危险系数太大,被压榨的捕鱼生涯太艰苦,渔民这是下意识寻找一个精神依靠。很多岛上的“水姑姑”来历甚至很可笑,完全经不起推敲,可渔民们就是虔诚地信着,信的到底是“水姑姑”,还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想,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太史阑听了,看看床上那姑娘,眉目倒还说得过去,就是脸上一层黑气,露在外面的胳膊上起着不少青黑色的斑点,看那样子倒像是中毒。
海中毒物也不少,只是海岛远离海岸,渔村缺医少药,被什么东西伤了,也就是等死的份。
太史阑自己不会医,但她知道世家豪门出身,又有天生异能的司空昱可不是一般人。
她问司空昱,“你有什么办法不?”
她这话一问,满屋子都停了唏嘘,唰一下回头瞧他们,那妇人发了疯一般扑过来要抱她的腿,太史阑一闪身让开,看着司空昱。
司空昱有点奇怪地望着她,咕哝道:“你什么时候这么爱多管闲事?”随意上前看了看,道:“中毒,可以试试驱除。”
满屋子的人又要跪,被太史阑都赶了出去,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和那垂死的少女,司空昱漫不经心地点了那姑娘几个穴道,手掌在人家背后一拍,那姑娘就喷出了一口黑血,眼瞅着气色便明朗起来。
太史阑难得地起了羡慕之心,觉得有内功真的是件不错的事儿,可惜自己经脉骨骼坏了,好容易调整得好一些,到这个年纪再从头练起,永远也别想有什么大成就,顶多强身健体罢了。
回头想想,南齐历代将军元帅,武功一道最弱的想必就是自己。
可这又如何?没有武功不妨碍她执枪上马,挥兵天下。这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做南齐唯一不会武功的大帅也不错。
“好了。”司空昱轻描淡写地收手,回头再在灯下看那少女气色,虽然还苍白,但黑气已去,显然逃过难关。
司空昱也有点疲倦的样子,运功驱毒看起来轻松终究也是费力的事情,当先向门口走去。
外面的人得了消息一股脑地涌进来,随即那妇人欢喜的哭声再次响起,没多久太史阑听见脚步声,却是先前那个老渔民,带着几个年轻的小子追了上来。
追上来自然是一顿感谢,又问贵客有什么要求,渔村能满足的一定做到。司空昱摆摆手,道:“她中毒日子久了,伤了身子,我还可以给你们开个补养的方子,也不用去静海城抓药,你们这边几样海物趁鲜了用上便行。”说着报了几样比较珍稀的,理气补元的海物。
老渔民搓着手,面有难色地听着,好半晌才讷讷地道:“公子爷,这海物若是往年也还不难,如今却是难呐。咱们这里,现在连个虾皮皮都是海姑奶奶的,谁家私藏海货,是要被绑上石头沉海的……”
司空昱嗤地一声,也懒得和他多说。太史阑却忽然道:“老丈,你们岛上有多少人?”
“三千多……”
“岛主是海姑奶奶的人是吧?他掌管整个水市岛,手下有多少喽啰?”
“三十个……”老汉咂咂嘴。
太史阑冷笑一声。
老汉也明白了她的讽刺意思,急忙讪讪地补充,“可是他们都有家伙!”眼带骇然之色地回头瞧瞧,“有黑杆子!”
黑杆子是渔民对南洋简易火枪的称呼。太史阑淡淡问:“多少杆?”
“七八杆呢!”老人声音更低,“南水岸家的二小子上次想留下点海货做成亲宴席,和他们抢起来,结果被一枪打断了腿,生生成了瘸子……”
太史阑又点点头,看了看老汉,没说什么便离开。司空昱跟在她身后,诧然道:“你是不是想煽动他们起事?刚才为什么不说?”
“煽动也要找对对象。否则不过是打草惊蛇。”太史阑表情沉静。
她还有个原因没说,无论如何司空昱处于敌对立场,她要做的,和他要做的,根本上就是对立的。她向来公私分明,不会在敌人面前透露自己任何计划。
司空昱却似已经猜到她的心思,忽然沉默,两人一路走回去,经过刚才那片沙滩,沙滩上沙像依然矗立,潮水在沙像脚下盘桓。
太史阑停下脚步,看着那片沙滩,司空昱神情有些不安也有些期待,站在她身后一步。
太史阑忽然道:“塑得很好。”
司空昱一怔,随即神情一喜,试探着伸手,慢慢递向她。
太史阑又道:“明儿我也塑一个容楚,瞧瞧可比得上你的手巧。”
司空昱的手半空僵住。
太史阑已经大步走开。
她步伐干脆,起落无声,司空昱垂着头,看着眼前那一排迅速迤逦而去的脚印,被潮水渐渐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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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丽京。
容府。
已经大半夜,外院书房却依旧灯火通明,人影来去,一副忙而不乱的景象。
容弥的“憩虎堂”内,容弥高居上座,脸色阴沉,将一封快信愤愤掷下,大骂:“那个太史阑,真是不能夸她!瞧瞧她搞的什么海天盛宴?一眨眼自个就陷进去了!”
幕僚们垂头,想表现出一点同仇敌忾的情绪,却又忍不住想笑——是谁前几天抱着千里快信乐颠颠四处炫耀,到处夸太史阑整治静海雷厉风行,收归军权手段奇妙,南齐自古以来少有之英杰来着?
“现在可好了,居然被风暴给刮跑了!这一刮不得十万八千里?静海谁来主事?就算她能回来也得一年半载,静海怎么办?还有她自己,风暴,风暴啊!”容弥捶胸顿足。
幕僚们又垂头——老爷子除了肯夸夸太史阑从政功绩外,平常提起太史阑总没好气,今儿听着怎么这么着急哟?
“容楚!你是睡着了还是怎的?”容弥口干舌燥骂了太史阑半天,才想起一旁一直一言不发的儿子,立即转移目标。“太史阑和静海那边出事,你就打算看着?”
正低头将一封封密信比较阅读,神色淡定的容楚抬起头来,一笑,“那么父亲,我现在就去静海?”
容弥立即哑口。
谁都知道容楚现在不能走,静海在收归军权,丽京同样也在要紧关头,容楚身为主管军事的辅政大臣,上任后自然被康王派系视为劲敌,包括整个容府和容家派系,都在康王和太后的警惕注视里。
整个西局都动作起来,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朝中先后发生了几起不大不小的事件,乍一看没什么要紧,几个户部主事喝酒误事啊,几个翰林评议国政啊,几个部曹小官贪污受贿啊,几个军官吃空饷啊,一开始大多数人都没有在意,但容楚却提前警觉,将这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小案子联系在一起分析,发觉这是康王的铺网之计,所有人看似没有关系,其实最后都能指向三公和容府,到得最后一旦“深挖余罪”,就能军政文三系统一,生生营造出三公“结党营私,窥视军权”之罪。
容楚发现了也不动声色,也没有立即进行反击,他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安排了一条不被人怀疑的渠道,给西局新任的副指挥使送去了一个美人,那美人身家清白,家中还薄有资产,嫁过来时居然还带着两个铺子,因此很受西局副指挥使宠爱,当即抬为姨娘。当西局将案情归拢在一起,最后关头即将审结,将所有指向三公的证据都摆上朝堂开始最后一击时,容楚只给三公送了一封信。
那封信只说明了一件事,就是那美人,也就是西局副指挥使的新姨娘的那两个铺子的来历,千丝万缕,顺藤摸瓜,最后竟然扯到了这案件的案犯身上,一切迹象都证明,西局副指挥使才和这些案犯有牵扯,那铺子就是人家给他的谢礼,因为分赃不均指挥使不满,才对合作对象下手。
指挥使被临堂一击,当即大叫冤枉,又说铺子是新妾娘家所有,与他无关,要求对质铺契,谁知道铺契拿出来一看,这铺子几经变更,最后一次虽然是他的妾署名,之前的几次,却明明有他和案犯的签名。
这下百口莫辩,指挥使也想不出明明自己看过的铺契,怎么后来会变成这样。容楚这一手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着实狠辣。西局指挥使收美人时,倒是认真查过人家来历,确认没有问题才纳妾,但谁还能想到去查人家陪嫁的财产?
那美人也不是容楚的人,但铺子却是容楚的安排,七拐八弯送上那美人家门,谁傻了不要?
此事一出,朝野纷议,康王震怒,当即免了那家伙的指挥使之职,流放千里,三公的危险自然也不存在。事后三公偷偷问容楚,怎么能那么巧在那个时刻拿出那个东西,因为那美人的铺子,在京中已经有多年了,正因为这个原因,西局才没想到最后功亏一篑问题出在铺子上。
容楚不过笑笑,道一声“未雨绸缪。”
话说得简单,三公却瞠目结舌。他的意思是这事早早就开始安排。但他又是如何走通那美人的门路,又怎么知道指挥使将要纳这美人提前给她送铺子,又怎么知道康王会提拔这人做新任副指挥使?
对于这些一般人想不通的疑问,容楚不过指指脑袋,说了句“多收信息,多加分析。”
三公瞧着他莫测高深模样,也只能叹气悻悻,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三公和朝野百官事后想想,容楚能对一个未来副指挥使身边都做了暗桩埋伏,对他会娶谁都了如指掌,那么其余人呢?
会不会所有人其实都在他目光注视下?会不会平时不惹他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事发生,但一旦惹他,他就能从自己身边扯出几颗早已埋伏下来的炸弹?
这么一想,所有人汗毛都竖起久久不敢平息——太可怕了!
之前很多人认为朝野之中,近年来以太史阑最为可怕,凶恶狠辣,霸道强硬。现在再看,才觉得略显阴柔,不动声色的容楚才是最应该畏惧的那一个。太史阑虽厉害,好歹你不招惹她也不会对付你,但容楚很可能将所有人都纳在警惕的视线里,随手一撒就是一把暗手,不分对象不论交情,顺他的路走一生无事,走岔道他就能让你头破血流。他才是真正将兵法完全适用于政治,做到了“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行”。
当然,太史阑和容楚的结合,一明一暗,一动一静,这世上能对付他们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满朝文武抬头看天——好黑好黑……
事后众人猜得不错,容楚果然不是好惹的,康王先出手有什么用?他的反击可不仅仅是拔掉西局一个副指挥使,他顺手就把御史台一个出名清正,四面不靠的御史给塞进了西局,往西局这个黑暗的大染缸里种了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染缸看莲花不顺眼,莲花更对染缸的黑暗瞠目结舌,新任副指挥使进西局没多久,就和西局内部闹的一塌糊涂,自然受到排挤被架空,最后把人家逼急了,竟然上书自我弹劾,这下事情闹大了,南齐朝廷有律令,但凡官员自劾本府,该府必须立即停职先自我查核,另派朝廷大员前往监督查办。
这下西局只好停了手头上害人的活计,整天开展“纪律教育作风整顿”活动,轰轰烈烈展开查摆,开大会,学文件,写心得,谈体会……还要时不时应付上头的检查组,写一大堆文件汇报“全体西局官员通过系统有效的学习,深刻认识到自身在素质、学识、与时俱进观念和为民服务等方面的一二三四点不足,并提出一二三四点分析,列出下一步一二三四点改进措施”……
西局焦头烂额这还没完,容楚一旦出手就不会只给人一下,他向来都是连环计打到你头晕,这边西局忙碌无暇害人,那边他就联合当朝老臣,上书“军律新法十三条”,请求改革军制。
容楚并没有要求改革目前的全国军制,先从丽京下手,指出内五卫制相对松散,一旦京中有险,不能发挥最大合力。要求将五卫整合为一军,重新设立主帅。废除名存实亡的军都督府,改为兵部总管。但最关键的,被众人暗中说了很多次的废除外三家军的隐然军权世袭制,他却没有提。
容楚深知,改革不可一概而论,太大动作掀动根基,往往最后先掀翻自己。何况他上书改制,其实还有一层更深的用意,只是满朝文武,还没有人看出来罢了。
这奏章一上,满朝文武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新一轮争夺军权的节奏开始了!
目前勋卫御卫翊卫掌握在康王派系手中,武卫长林卫指挥使则和三公关系密切,在之前的太后临产夜中,这鲜明的阵营已经出现。双方总军力相仿,等于丽京最重要的军权分割在两大集团手中。
本来这也是个平衡,众人都以为容楚暂时不会打破这个平衡,会等到太史阑完全收复静海,成立大营之后再提出,先维持着丽京的安定。没想到他不走寻常路,这一出手,康王集团当即开始紧张——这对双方都是一个机会,胜,则掌握丽京全部军权,要打死对方便易如反掌。败,自己死也就是顷刻之间。
简单地说,就是容楚认为长痛不如短痛,准备要速战速决,一次见输赢?
康王集团开了很多次会,终于也下定决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同意容楚的上书,然后——抢到五卫合并后的总军权!
经过三天三夜的商讨,最后,御书房和永庆宫,都在这封奏章上用了印。
南齐朝廷的气氛立即陷入了硝烟四射的紧张,成败在此一举,谁都知道保不准一场足可卷动南齐国势的大变动便要到来,每天大家上朝都惴惴不安,上朝时尽量躲在阴影里,缩着脖子夹着腚,生怕一不小心出来个屁,就会成为箭靶子。
就在这最紧张最要命的时刻,容府提前接到了太史阑遇上风暴失踪的密报,叫容弥怎能不急?
容楚真正是皇帝集团的主心骨,成败全系于他一身,这时候他一走,皇帝集团难有胜算,那么先别说多少人会丢命倾家,也别说皇权不保,甚至整个南齐都可能陷入危险。
孰轻孰重,不问便知,容弥烦躁得眉毛都多白了几根,盯着容楚重重道:“你可别犯糊涂。”
容楚不置可否,却道:“纪连城定然是和海鲨勾结了,纪连城不足为虑,海鲨却着实是条老奸巨猾的地头蛇……唉,千算万算,给她铺路,完了却把自己拖在这里……”
容弥听着,总觉得话里什么地方不对劲,想了又想,想到容楚突然上书这事,之前他没和任何人商量,直接就提出了改制,事后他和三公都很有怨怪,认为容楚此时提出改制丽京军制太操之过急太冒险,容楚总是笑而不语,如今听他口气,难道……
他忽然瞪大眼睛,“容楚!你要求改制丽京军制,其实是为了帮太史阑收归军权对不对?其实你是在朝中给纪连城和黄万两施加压力,逼得他们拨军给太史阑对不对?”
“父亲今日真是智慧光芒闪耀,刺瞎了儿子的眼。”容楚很没诚意地夸他一句,“纪连城蠢笨,未必明白,但黄万两为人精明老成持重,最善于权衡利弊,他一定能感觉到压力,太史阑只要稍用手段让他心服,他会交出军权的。”
容弥瞪着他,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搅动整个朝野,引得无数人睡不着觉,引得局势动荡皇帝太后都睡不好觉得改制大计,搞了半天就是容楚为了帮老婆收一点军权?
宠老婆也不是这个宠法!就为了配合她就玩转整个朝廷,下次是不是会为了她玩转整个国家?
他横鼻子竖眼睛地一个人气了半晌,忽然又哼哼地笑起来,“好吧,玩吧,你小子这下把自己玩进去了,现在你自己也走不掉,干瞧着吧!”
容楚又瞧了他一眼,自家父亲原先倒是挺威重的,从来都端着架子,如今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放开了,也似放下了,言语间时不时便透出一份轻松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某人给整好了?
这么想的时候便分外想念起某人来,越想着越恼恨越恼恨又越担忧,容楚脸上的神情却是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底细来。
容弥得意一会,又露出了怒色,“一个个都不省心!你这样,你妹妹也这样!容榕居然跑到了静海去!那是什么地方!她小孩子居然敢去!”
容楚也皱着眉,半个多月前,容榕忽然失踪,留下纸条说她去静海找太史阑了。说容府委屈了太史阑,哥哥既然不能去,她这个闲人就应该代哥哥和全家去给她道个歉。这丫头顺带还卷走了自己屋子里所有细软,一副打算倾尽所有献媚于太史阑的模样,把她母亲哭了个肝肠寸断,把老国公气了个七窍生烟。
当即叫人去找她回来,谁知道这丫头前阵子因为逐渐开窍,又满了十五岁,众人正在给她议亲,有心要她多见见世面,体会体会闺秀的身份,她正好提出要去烧香拜佛,便允了她带了一群老妈子前去,谁知到她命一个小丫头装成她模样,自己偷偷跑了,山上的人第二天才发现,再经过一通寻找,再回府回报,早已过了两天,她早跑远了。
事后容弥和容楚回想,才发觉这丫头之前就有跑路的蛛丝马迹,她对静海的事情特别关心,也曾经再三打听去静海的路,可惜父子两人都有心事,没注意到这丫头的小九九。
人都跑了,容府也只好暂时先搁下给她议亲的事,派了一批护卫追去静海保护并把人带回来。
容弥怒了一阵容榕的事,想骂太史阑,瞟瞟容楚神情,想想还是算了,只得悻悻说正事,道:“你现在走不开,府里得多派点人去静海,十三……”
站在容楚身后的赵十四立即一本正经地提醒,“老爷子您叫错了,我是赵十四。”
容弥瞪眼,对容楚手下护卫每年换名字这个规矩,实在习惯不了,半天才对着一群怪胎无可奈何地道:“十四和周八跟随太史阑的时候长,让他们都去静海,也帮着找找。”
容楚神色微霁——以前老爷子对他把重要护卫大头领派给太史阑颇有微词,如今这话说得倒也顺溜。
“只是静海好容易才在她重手处理下稍稍安定,又正逢军权交接的关口,她这一失踪,可谓前功尽弃……”容弥忍不住又叹息一声。
容楚不说话,放下茶杯站起身,“儿子出去一趟。”
“你去哪里?”容弥在他身后扬声叫,容楚早已去得远了,回答声远远传来,“听书!”
“这个时候你有心思听说书才奇怪!”容弥冷哼一声,伸手招来自己的亲信,“看着点国公,瞧着他要干什么,可别让他给跑了!”
“是。”
……
容楚真的去听说书了。
他去了丽京西二坊外最著名的一家茶楼,在自己的老位置,扎扎实实听了一回“铁血总督奇英传”。
随即他去旁边的杂食铺买了二斤糖果子,二斤茯苓冰糕,到城西去转了一圈。
跟着他的人远远地看见他进了城西一个破旧的巷子,怕被发现就没有再跟进去,心中却在疑惑城西算是贫民窟,国公府也没什么相识的人在这里,国公来这里做什么。
更何况这两包零食属于中下等零食,实在也不像是国公的出手,这是要送给谁的?
好在容楚呆的时辰也不长,过了一会从巷子里转出来,跟着他的人眼尖地注意到,他手中的零食已经没了。
容楚去了城西又去了城北,先后转了好几个地方,转得跟随的人一头雾水,最后看到他在城北一家专做玩具的富商家里出来,身后赵十四还扛着个巨大布袋子,才恍然大悟原来国公又去给陛下买玩具了。
容楚自陛下返回皇宫,受任辅政大臣以来,和皇家似乎又恢复了良好的关系,三天两头总会给陛下搜罗一些好玩的东西来,众人也见惯了。
眼瞧着容楚果然是往皇宫去了,跟随的人也就没再跟着,回去向容弥回报,容弥听着暂时放下了心,却命更多的人随时打听容楚的消息。
容楚这边进宫,他现在有自由出入宫禁之权,守门护卫只略略看了看那包袱,看是个可拆卸的竹马,便笑道:“国公爷再给陛下送玩具,三公怕是要和您急咯。”
三公一直很反对容楚给景泰蓝搜罗民间话本,送玩具,认为这是玩物丧志,碍着面子几次暗示容楚,容楚只当没听见。
他送这些,并不仅仅是按照太史阑的意思,尽量丰富弥补景泰蓝的童年生活,也是为了让景泰蓝别轻易忘记太史阑。
孩子心性不定,在面前觉着千好万好,离得久了也就渐渐淡了,太史阑那个没良心的拍拍屁股走了,难保景泰蓝时日久了不会将她忘记,再说朝中大臣不乏看不惯太史阑行事的人,时不时一句半句,孩子听多了也会受影响。
他不希望将来她回来,面对的是一个满眼陌生的淡漠孩子。
送去的礼物,往往都是当初景泰蓝随太史阑一路行走时,看到的地方风物,民间玩具,那个时候太史阑为了他的教育,并没有给他多买,如今他隔三差五送去一些,景泰蓝总是很开心,拉着他絮絮叨叨说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什么,他当时怎么要买,麻麻怎么批评他,说着说着便要涌些思念的泪水,容鳄鱼便假惺惺给他擦去,顺便搂搂抱抱,替自己也替太史阑加深一下感情。
容楚现在也乐意多和景泰蓝在一起,和他在一起,便似还是去年三个人在一起的日子,中间那个重要的人虽然不在也似在,在两个人的回忆里,在彼此的絮叨里,在共同的微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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