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恃宦而骄 第185节

罗松文嘴角抽动,一只手按着狠狠膝盖,这才止住突然涌上的锥心之疼。

“娘娘。”

他突然一动,前倾身子时抽动伤口,倒吸一口冷气,连着声音都变调了。

只见明沉舟竟然直接跪在地上。

甬道尽头的谢病春听到动静,一双漆黑的眼珠紧盯着漆黑的尽头,苍白的脸上早已毫无血色。

“谢迢。”耳边传来明沉舟沉稳的声音。

谢病春喃喃低语:“娘娘。”

“我们在月老庙拜过天地,喝过同心酒,却并未拜过父母。”

明沉舟的声音并无羞怯,带着一丝凛然,听的人心神一震。

谢病春一愣,青白的唇微微一动。

“师恩如父。”

明沉舟伏跪在地上行了大礼,华丽的裙摆如花散般盛开,宛若污泥腐烂中盛开的一朵鲜花。

“恳请老师为我们见证。”

谢病春怔怔地听着,漆黑的眼珠悄无声息地攀上血丝,最后缓缓起势,叩首而拜。

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心如刀绞的疼。

罗松文僵在远处,看着面前折腰而拜的太后,许久不曾说话,散乱的头发披散而下,连着脸上似喜似悲的神色都被模糊地看不清。

“娘娘。”他长叹一声,低声说道,“您,您这是在逼我嘛。”

明沉舟闭眼,轻声说道:“是。”

罗松文眼尾泛红,手指都在发颤,好一会儿才克制着继续说道:“你可知我为何不见他。”

明沉舟摇头。

罗松文闭眼:“二十二年了,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那日,那是一个夏日深夜,树上的蝉叫的人睡不着觉……”

大门突然被敲响,正在树下竹席辗转反侧的罗松文起身去开门,却不料大门一开,门口站着的穿着黑袍的谢言冉,他的怀中抱着一个还未满一年的婴儿。

那婴儿肤色极白,正乖乖地被人抱着,睁着漆黑的眼睛盯着头顶的灯笼,听到动静便扭过头来,见了人便咧嘴一笑,天真可爱。

“我收他为徒,视他为子。”罗松文声音轻的只剩下一阵气音,带着从未有过的灰败,“可弑师,便是弑父啊。”

明沉舟瞳孔倏地一睁。“我,我这么忍心让他背上这样的大罪啊。”罗松文闭上眼,喃喃自语。

明沉舟只觉得眼眶含泪:“你不愿见他,可在他心中,您依旧是他老师。”

“我的老师临终前曾送了我一盆昙花,可经年不开,他便抱了回去自己养着。”罗松文靠在墙上,神色被黑暗遮挡着,只剩下平静的声音传出来。

“看了好多书,也去找了好多花匠,他本就身子不好,白日里读书,晚上弄这些,结果把自己累病了,我把他大骂了一顿,结果他阳奉阴违,嘴上说得好,病好了,拉上几位师兄给他打掩护,立马又开始折腾了。”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

明沉舟屏息听着,似乎真的跟着他入了那场钱塘旧事中,似乎真的看到年少时的谢迢。

“那是入夏前的前几日,那日晚上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我睡着正熟,深更半夜突然被人敲着门敲响。”

大雨磅礴,水雾浓重,豆大的雨珠敲打在屋檐下恼得人完全睡不着。

“我不悦开门,只是指责的话还没说出口,就看到他捧着花站在门口,脸上的笑挡也挡不住。”

门口的谢迢浑身都在淌着水,一张脸更是苍白无血色,唯有怀中的那盏昙花还干干净净,没有被漫天风雨侵蚀。

——“老师快看!花开了!”

——“我白日里就见它好似要开花的样子。”

——“今日大雨,还怕他不会开呢。”

——“您看,开了。”

——“老师千万不要难过了。”

那不过是一盏普通昙花,只要耐心养护,沉下气来就一定会开花,他的老师嫌他性格强硬急躁,唯恐他惹下泼天祸事,这才送给他这粒种子。

他却不知为何一直养不出花来,心灰意冷之际,是谢迢敏锐感觉到他的沮丧。

“他是这般温柔善良,我见了便喜欢,我以为,以为可以保护他一辈子的。”

明沉舟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跌落而下。

情深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我并不赞同他走上这条路,这些年也怨了他很久。”罗松文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声音含在唇齿间,就好似低语一般,连着明沉舟都听得不甚真切。

“这是大人的事情,他不想牵连我,可我更不想牵扯到他。”

牢房内安静地只剩下他忍痛下的沉重呼吸声,墙壁上的煤油灯在慢慢悠悠晃荡了许久烛火之后,终于要熄灭了,临灭时发出的爆破声。

“时间到了。”

对面的那盏油灯终于熄灭,牢内微弱的光芒彻底消失。

罗松文睁眼,低声说道。

明沉舟一愣,蓦地生出一股惶恐。

这是杀/人啊。

她脑海中突然不可抑制的出现这个年头。

这是罗松文啊。

这是敷文书院的院长啊。

这是谢迢的恩师啊。

“老师。”她在黑暗中朦朦胧胧看到罗松文伸手去勾那盏酒盏,下意识喊了一声。

罗松文动作一顿,极为缓缓说道:“娘娘走吧,这是我自愿的。”

他的手稳稳端着那盏酒,目光隔着黑暗落在地上跪着的人身上。

“祝娘娘与他,白头偕老,平安喜乐。”

这是第一个长辈,对他们离经叛道的感情发出的祝福。

明沉舟呼吸一顿。

“我一生不曾娶妻,他,谢迢……”

罗松文缓缓吐出一口气,平静似水。

“与我亲子无异。”

酒盏摔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四分五裂。

明沉舟闭上眼,强忍了多时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看着黑暗中的人影,行了叩拜大礼。

“……惟愿,一身无痛……”

万事与愿违,岁月无人欣。

谢病春也不知跪了多久,跪伏在地上,任由冰冷的石板侵袭内心,才能抑制住血流不尽的剧痛。

他本以为自己早已做好准备,可听到甬道深处传来的低泣声,只觉得一颗心瞬间停止跳动,紧绷心中多年的那根弦突然锻炼,疼得他喘不上去气来。

他的老师,他的养父。

他的,家啊。

“老师。”

黑暗中,这一声轻喃似乎带着血,泣着泪。

三月三十的正午,艳阳高照,春光明媚。

东厂紧闭的大门再一次被人打开。

“罪人罗松文,伏诛。”

锦衣卫站在台阶上,洪亮声音在挤满人的空地上回荡。

龚自顺带着三位师弟站在台阶下,脸色青白,闻言怔了好一会儿,眯着眼看了一眼漆黑的的东厂大门,似乎还在等着黑暗中还能蹒跚走出一人。

他的老师当年在宁王案始时直冒天颜,触怒先帝,当日也是被关在东厂一月,那一次他便是站在这里接出自己的老师。

那一日,众人欢腾,直道万岁仁慈。

那一日,他的老师就说自己会不得善终。

那一日,距离现在不过十年。

现在,一切都成真了。

他的老师,去了。

“弟子。”龚自顺盯着那扇兽首铜门,再也忍不住酸涩,泪流满面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地大喊着。

“恭送老师。”

裴梧秋、水琛和胡承光眼含热泪,紧跟在他身后,对着东厂叩拜行礼。

这是他们的恩师啊,亦师亦父,情深意重。

人群最前面的钱得安失神地看着东厂大门,缓缓闭上眼,也跟着跪了下来。

坚守诺言,以身赴死,傲骨不折。

安望星眨了眨眼,逼下眼底的眼泪,紧跟其后。

“院长。”身侧的钱清染也跟着大哭出来,跪在他身侧。

被锦衣卫拦在外面的人都在热烈日光中沉默,原本乌压压站着的人,瞬间跪了一半多人。

敷文书院院长,开堂授业三十载,江浙一代文人或多或少都受过其影响。

“万岁,罗松文去了。”

宫内,绥阳悄无声息走了进来,跪在地上低声说道。

上首的谢延一愣,手中的红笔在折子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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