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平清县,离过年还有一周。
远离了岭安,那些糟糕事好似也离远了一些。许苓茴每天都过得很悠闲,早起陪林天南散步锻炼,学习两三个小时,午饭午觉过后,再学习三个小时,到了晚饭,就给他打下手,顺便看看养在屋外阳台上的花。
这样惬意的日子,让她几乎忘了林微和许家,但又时常想起喻初和白述年他们。
这天给林天南洗完菜,她照例来到阳台,拎着洒水壶挨个给盆栽浇水。浇完,她把迎春花挪到面前,百无聊赖地逗弄。
回来的这几天,她和白述年通过三次电话。一次是给他报平安,一次是问他怎么养迎春,一次是睡懵了不小心按过去,醒来后发现他听了她一下午的睡觉声。
这是三次通话中时间最长的,挂断电话后,她收到一条话费充值信息。之后她没再打电话过去,白述年也没打来,她便在背后嘲他不解风情。
外头风大,做完饭的林天南在客厅没见着人,往外喊了几声,没得回应,解了围裙朝阳台走,人果真在阳台小马扎上坐着。
“今年这是怎么了,关注起我的花来了?”他拉来另一张马扎,坐到她身边。
许苓茴抱着他的胳膊,眼睛却不离黄色的盆栽,“学累了,修身养性嘛。”
“哦?那之前怎么不见你累了?”林天南揶揄道:“我看,这盆花起了不少作用。”
许苓茴心虚地挨近他,吐了吐舌头不说话。她和林天南真正生活在一起的时间只有林微刚离婚那两年,但她觉得,林天南比林微还要了解她,也因此,回到他身边,她就做回那个肆无忌惮、喜欢撒娇的小女孩。
林天南知晓这个年纪小女生的心思,没继续这个话题盘问她,转而问起林微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借口说了很多遍,只是换个方式,许苓茴说得顺口:“妈妈她出差去了,要除夕那天才能回来,她说等年初再来陪您过年。”
林天南吹胡子瞪眼,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你们呐,一个个以为我离得远,又老了,就不知道你们做的那些事吗?我是老了,可我不糊涂,她林微是我一手教大,她什么心思,我能不清楚,还想瞒我?”
说到激动处,他没顺过气,捂着嘴直咳。
许苓茴连忙跑进屋,到了杯水过来,拍着他的背让他顺气,“外公,您别激动,慢慢说。”
他喝了半杯水,剩半杯倒在先前捂嘴的手,胸口舒坦了,他拍拍凳子,示意许苓茴坐下,“我现在管不了她,也不想管她,唯一牵挂的就是你,摊上个这么疯魔的妈,外公心疼你。”
许苓茴手还在他背上轻轻拍着,“我没事的,外公。我过得很好,在家妈妈把我照顾得很好,在学校也有很多好朋友,他们都很帮我。”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这些年你妈逼你学了多少东西,逼你做了多少事,你能过得好吗?”
许苓茴把脸靠回他胳膊上,进入晚年,他喜欢自制香薰,衣服上也是香薰的味道,花香混着草药香,每每闻着,都让人心安。
“外公,您不是说,事物都有正反两面吗?我妈虽然逼着我学了很多东西,但我现在除了学习,也有个一技之长,以后不怕饿死呀。”
“你呀,惯会哄我。”
“我希望您能健健康康的,百岁无忧。您等着,我给您看个东西。”
她小跑回楼上,拿了成绩单和回来前画的画,回到阳台,展开给他看,“您看,这是我的成绩,统考年级第一!这是我给您画的画,您看像吗?”
她画的是油画,画面是他在制香薰。
“像!我们小茴手真巧。”
“那等过几天除夕,您穿上新衣服,给我当模特。”
“好,给我们小茴当模特。”
驱散他突然而至的情绪,许苓茴挽着人进屋吃饭。
除夕前连下了两天雪,外面每一处景物都被雪覆盖,每一张拍下来,都是一副意境十足的画。
直到除夕这天,雪才慢慢小了,毛絮一般,从空中飘落到地上,要花许多时间。
除夕一大早,许苓茴陪着林天南上街采买年货,每人都提了两大手,回家时,衣服上,鞋子上都沾满了雪。
室内温暖,林天南把衣服拿到门外掸雪,看着堆了几厘米厚的雪,嘟囔道:“今年这雪,也不知怎么回事,下得大,时间又长。”
许苓茴笑嘻嘻地把手伸出去,掌心躺了几片雪,她往上洒开,“瑞雪兆丰年呀。”
“好,那就希望来年,我们小茴能过一个丰收年。”他掏出红包,放在她还没收回去的掌心。
红包有半个指头厚,许苓茴捏了捏,心满意足:“谢谢外公!”
“乖!走了,帮外公准备年夜饭。”
“好。”
只有两个人的年夜饭,林天南照例做得丰盛。
饭桌上,林天南拿出他自己酿的米酒,给自己倒满杯时,瞄了许苓茴一眼,见她也盯着看,努努嘴问:“要不要来一点?”
许苓茴条件反射地摇头,她会喝酒这事,林微和他都不知道。
不知是她的拒绝太过刻意,还是林天南发觉了什么,他还是拿了空杯,倒了半杯给她,“外公没那么古板,你想喝就喝,不用避着我,外公和你,同一边的。”
“谢谢外公。”
许苓茴拿回杯子,抿了一小口,此前在kasa喝鸡尾酒、特调酒居多,第一次喝白酒,有些不习惯。但自己酿的酒,酒气不重,反倒添了些米香。
她小口地啜,最后没忍住,小半杯都喝光了。
林天南看得直笑,又给她倒满,嘱咐这酒后劲大,让她少喝点,但还是把酒瓶放在她右手边上。
一顿饭下来,菜没吃多少,爷孙俩把一瓶米酒都喝光了。
林天南酒量好,喝完情绪高涨,称孙女长大了,现在也能和他浅酌几杯了。
许苓茴脸红扑扑的,醉态初现,白酒浓度高,喝一杯顶她在kasa喝一晚。最近因白述年的叮嘱,她许久没碰酒了。这回一碰,把瘾勾出来,她没能忍住。
想起白述年,她就想起那个要和她说新年快乐的人,至今也没打来一个拜年电话。
她有些委屈,但不好在林天南面前表现出来,只好撒着娇,说想放烟花。
林天南自然应她,把白天买的仙女棒都拿到屋外。
他知道自家孙女过年就爱玩这个,所以每年都会准备。点燃一根仙女棒,递到许苓茴手里,“小茴,拿着。”
仙女棒燃出细十字形的光,她蹲在雪地里,点完一根,扔到雪里,极低的温度一下盖住还没灭的烟。一根又一根,点到林天南要去收拾饭桌了,她还玩得不亦乐乎。
见林天南进去了,每点完一根,丢下燃尽的铁棒时,她便低声念一遍白述年的名字。
也不知是不是这十几分钟的念叨让远在岭安的人感应到了,拆开最后一盒仙女棒时,等了许久的人终于来电话。
她丢开仙女棒,迫不及待接起电话,酒劲这时完全上来,她软着声音,夹着几分委屈控诉道:“白述年,你怎么现在才给我来电话?”
那头刚忙完年夜饭的人,看了眼挂钟,才八点,不算晚,“现在很晚吗?”
回答完才察觉她与平日不符的语气,语调变软又拉得很长,他猜测道:“许苓茴,你喝酒了?”
原先控诉他打电话晚的人现在一声不吭,白述年这回肯定了:“许苓茴,你喝酒了。”
被抓包的人事后找补,“今天除夕,我陪外公喝了一点。”
“什么酒?”
“自酿米酒。”
“白的?许苓茴,你是不怕哮喘再犯吗?”
“我带药了,而且我是轻微哮喘,不严重。”
“你”
怕他算账,许苓茴连忙岔开话题:“白述年,新年快乐!”
得了祝福的人不好再算账,于是只能翻篇,但口气谈不上好,“新年快乐。”
“你怎么说得好勉强?”
“没有。”
“有!”有些人侍醉耍赖,非逼着人心甘情愿地说几遍。
白述年无奈地叹息,顺着她的意,用不同语气道了好几遍新年快乐,人才满意。
“阿姨呢,我也想和她说新年快乐。”
“她陪族里的人吃年夜饭呢。”
这是老街那边的习俗,每年除夕,同一街上同姓的人都要聚在一起准备年夜饭,每一家做一道菜,白姓人多,每年都要摆上十来张桌子。
“那你记得帮我转达。”
“好。”
“白述年,你们年夜饭吃什么?”
“很多,有岭安这边的特色菜,也有其他城市的家乡菜。”白述年回想了晚上自己那桌吃的菜,把几个叫得出名字的念给她听。
许苓茴拾起灭了的仙女棒,在雪地里画起画来,“听起来很丰盛呢,我也想吃。”
一句话的功夫,她画出一个人形轮廓。
听到这话的白述年沉默片刻,鬼使神差地说:“等有机会带你尝尝。”
话落却把自己吓一跳,自我安慰着电话那头的人喝醉了,也不知道其中缘由,说了也无碍。
“好呀。”
这端的许苓茴已经把人形填充完整了,她醉意朦胧,但仍记得在画出来的人形轮廓中,右眼眉毛下添上浅浅一笔。
啤酒扎的那一下,没有伤到他的眼睛,却在眼皮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疤痕。
“白述年,你在干嘛呢?”她手一转,在人形旁边画下一撇。
“刚吃完饭,出来消食。你呢?”
“我在放烟花。”
她把手里的仙女棒,放在未写完的字旁边,点燃一根新的,拿到手机旁,让他听烟花燃放嗞嗞的声音,“听到了吗?”
白述年听到断断续续的滋滋声,无声笑着,等声音停了,他才说:“听到了。”
“可惜,我外公不给我放那些大的,只给我买小个的,很快就放完了,点火点得手酸。”
她委屈似的抱怨模样,与她平日里时而冷静理智时而狡黠的模样大相径庭,隔着好远的距离,白述年似乎也能感受到。
“你想放什么烟花?”
“那种棱锥形的,往上喷焰火的。”
“这么喜欢放烟花?”
“嗯,我小时候很爱玩,可我妈不让,所以只有过年回外公家,外公才会给我买。有一年参加夏令营,营里一个小伙伴给我放了一晚上烟花,可好看了。”
一根燃完,她就着这根去写未写完的字。
“许苓茴,你醉了,该睡觉了。”
“好。”
最后一点落下,三个正楷大字落在无边雪地上。
“白述年,新年快乐,瑞雪兆丰年,来年要过一个丰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