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内,病榻上,楚国最受宠爱的公主楚映枝唇色惨败,双目紧闭。
半年前她开始缠绵病榻,宫中乃至民间的大夫皆是瞧了个遍,却仍止不住她身体的衰颓。
终于无力垂上眼皮的那一刻,小公主开始回想这一生。
红墙绿瓦,宫闱之下,虽生母早逝,她却未受过半分委屈。
其实说来,只有一件憾事,自小爱慕的小公子,死在了两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
至死,她都未向她的小公子表明心意。
若是,若是能够再见到他…
立冬日,却罕见地空中挂了个烈阳。
换做平常,此时京城当是细雪纷纷。可这数年难得一见的稀罕事,却连宫墙的半角都未惊动。
烈光映着宫殿暗红的砖瓦,掀开生机之下的死沉。
金丝钩绣龙爪的明黄色衣角前,鱼贯而出的宫婢颤抖地跪成一片,随着后方宫殿一声凄凉的丧音,乌泱一片瘫软在地。
“公主,薨了。”
楚映枝自五岁起养在太后寝宫,及笄之际,皇帝广征天下议,最终赐其封号“卿云”。
卿云,祥瑞之意。其间宠爱,天下人皆明晰于心。
而如今,受尽宠爱的小公主薨了,那道明黄色的身影却止步于宫殿前。
肃穆之下,众人皆颤身而跪,也就无人窥得,平日最宠爱小公主的皇帝,垂眸下的无情。
“谢嗣初…”
楚映枝无意识唤着小公子的名字,心中想着:“原来人死后是有意识的吗?”
眼睛在巨大的压力下依旧睁不开,口中的呢喃在意识迷糊的情况下却唤出了声音,还等不及她惊讶,在她张嘴的那一瞬间,带着淡淡腥臭的液体瞬间涌入她的口腔。
那东西仿佛被人强压着咽下去,恶心挣扎中,楚映枝一时间控制不住,却不料睁开了双眼。
微光透入柔和的眼眸,迷糊中她感觉到,墨绿的水浸着她的身子,水波肆意侵入所有,鼻息之间满是窒意。
原来是在湖中!
湖中脏污入眼的那一刻,她赫然屏住呼吸,双手开始扑腾出水花。十五岁那年她被推下了水,昏迷半月才堪堪转醒。自那之后她便偷偷学了凫水,此后在水中便不再如鱼肉般任“水”宰割。
一向娇柔惯了的楚映枝此时心中忍不住撒气:“怎会死了还要经历这一遭?”
心中这般想着,手不慎被一旁的水草缠上。若是平时,她废番力气便可挣脱。可此时她浑身虚软,意识模糊,身上劲更是丝毫使不出来。
呛入口腔的水让她几近窒息,楚映枝绝望地看着愈来愈远的湖面,心中那残留的灯芯在这一刻彻底扑灭。
她不知道已死之人面临将死之局该是如何反应,虚弱的身子让她连挣扎都变得奢侈。
意识失即将失去之间,她慢慢沉入湖底…
随着一圈圈荡开的水波,湖面的波澜逐渐开始平静下来。娇弱的挣扎声也在三月和煦的风中缓缓地消散。
公子哥的交谈声从距湖中亭不过十米的假山后响起。
为首的男子一双狐狸似的眸,绛红色的长袍边缘镶绣着水云纹银丝,姣好的面容在假山明明灭灭的光影下显得更为妖冶。
口中的话调笑且暧昧:“嗣初,你说这小公主得罪了何人,下手竟如此狠毒...”
这般说着,他望向亭远处。
一刻钟前他们离了无趣的宫宴,随意漫步至这庭中。刚巧瞧见一人鬼祟离去,随即便听见湖中微弱的挣扎声。
那人他们自然也认识,宫中唯有那受尽了宠爱的小公主,一身正红色宫袍,不合礼却又格外合理。
那鲜入目的红浸湿了他们的眼,却只教他们苦恼。这般阴私,叫他们这群纨绔子弟撞见了,这小公主...
真是倒霉至极。
其实,倒也不全是纨绔,他看向后方温润如玉的男子——一席简单至极的月白色直襟长袍,腰间装饰也仅是垂挂着白玉流云配,却是玉树临风,翩翩君子。清雅端方之态,柔和着些许温润,在这假山昏暗之间也眼眸澈亮。
只见对方瞥过“平静”的水面,神色淡然不惊,甚至眼底还残留着刚刚宴会上的缱绻笑意。
这男子正是他口中的“嗣初”。
连着说话,也是温文尔雅,清润有佳:“姬澈,公主清誉,不可妄议。”
男子眸中明明印着温润,就连眼尾的那一丝清雅余韵都仿佛带着三分笑意,却在这三月的和煦春光中教人脊背生寒。
姬澈嘴角一撇,与剩下两人相视,嗤笑一声。
他们自知纨绔至极,可眼前这位看似清雅温柔的公子,才是心最狠最硬的那个。
也算是小公主倒霉至极,遇上他们这些纨绔。若是遇上些寻常人,今日不知何方的谋算便算是落空了。
可偏偏遇见的是他们。
今日宫中有宫宴,这地方偏僻荒凉至极,除了路上撞见的鬼祟身影,这儿除了他们几个便是没有旁人。这小公主在这落了水,若是没有他们,便是要死的。
可他们身份尴尬,又属实救不得。这场局明目张胆,这一场落水戏定只是开端。若是谁下水救了小公主,后面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想到这,姬澈望向了谢嗣初,只见他噙着笑温柔望着水面,微弯的眼角透出清雅与和煦。
心中叹口气,指望谁也不该指望嗣初,这里面最救不得人的便是他了。更何况,嗣初那温柔都是铸在外面的性子...
只是可惜了这娇贵的小公主,连着挣扎时唤出的声音都是温软而娇甜的。
水波仿佛已经晃荡到颓软,小公主呛着水的挣扎声也愈发轻。
姬澈叹口气,透过层层宫墙望向远方的喧嚣,此刻宫侍都在那宫宴处,此时去寻已是来不及。他转身欲与同伴离开,却在下一刻睁大了双眼。
身旁月白衣角腾空而起,轻踏假山巅后直入水中,游龙一般的身姿再次荡起湖面的水波,也打破了他们心中的平静。
谢嗣初入水了!
去救小公主?
“姜宋,姜羌!”姬澈不可置信的眸子望向同伴,面面相觑之后,三人皆呆愣半刻。
姜羌一拳锤在假山上,“砰”地一声让三人都惊醒过来。
“谢嗣初今日如何做人了?”姬澈轻声疑惑道,望向湖中的身影,眉头开始皱起。这里面最不可能救人的便是嗣初了...
“姜宋,为何你不去?若是你去了,嗣初此时便不用去,平日里不是最爱救些猫猫狗狗,今日这娇贵的小公主如何就救不得?”
听着姬澈病急乱投医,姜宋白脸红透,心中道理就是讲不出来。
姜羌也从惊讶中反应过来,皱眉细细打量了四周,见两人还在“玩闹”。
“什么时候,这些事结束了再说。嗣初此时入了水,便是不能教人见着。周围的人当是被清干净了,姜宋,你随我再去查探番。姬澈,你去拦住外面的宫侍,切不可让人入了这院子。”
“好。”
谢嗣初跃入水中时,脸上的温柔笑意收了几分,一双丹凤眼轻微敛了些许。他望向被水草缠住的楚映枝。
她此时口中仍在唤着那三个字,整个人被水草拉着沉向湖底。像被枝蔓缠绕住的脆弱蝴蝶,蝶骨在下坠那一刻都几近折断,配着柔美的娇颜有种病态的美。
他不再犹豫,向着楚映枝游去。
楚映枝残留着轻微的意识,感受着从四面八方袭来的窒息感。
缠着的水草不愿放过娇弱金贵的美人,她只能在水中挣扎着,逐渐变得无力。
身上被水浸过的正红色宫袍恍若流动的血,眼见着自己就要被缠绕的水草彻底扯下深渊,远处突然有道人影向她游来。
意识模糊之间,楚映枝只看见了道流动的白,便再也经受不住,在极端的窒息中缓慢而痛苦地阖上双眼。
那人一把抱住她。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在楚映枝心中涌动。
她恍惚间觉得,这一切与那年的落水也太相似了些。不由得又是想起了她的小公子。若是人死之后感触真的这般真实,她当是有机会再见到她的小公子的。
于是她强忍着痛苦,睁开了双眼。
水中看不大清,可谁会认不清自己爱慕了十几年的人呢?
她感觉有东西从自己眼眶中垂直落下,融入这一滩足以淹没她整个人的水中。
她感受着自己的身子在慢慢接近水面,那一眼使她徒增力气,在看见的那一刻,葱白的手指紧紧扣住怀抱着她的人。
是她爱了了一生的小公子。
破水而出,谢嗣初怀抱着楚映枝。
他向着假山望去,见着空无一人,一身凝固的温柔化了几分。
相识多年,彼此了解,那三人定是去安排后面的事情了。
谢嗣初将怀中人轻柔的放在地上,向来笑意敷衍的眸此时带了三分探究。
欲离开之际,却发现手腕上赫然有着只葱白的手。
谢嗣初轻挑眉,这轻佻的动作在他温和如玉的脸上,也只是多了几分温柔的缱绻。
向着楚映枝望去,小公主奄奄躺在那,娇弱的小脸倘若白透的玉,乌发妩媚又随意地散在身侧,皓白如雪的柔荑在乌发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的诱人,柔美之余更是教人多了几分怜意。
他饶有兴味看着冰冷石板上躺着的小公主,若不是眉间还有微小弧度,看着便像是再也睁不开眼的人般。
可这手...还是牢固的紧。
就在这时,一旁的假山传来了哨声,姜羌抬头示意。
一切处理好了,此时再不走,徒生事端。
谢嗣初温柔收回眸子,因着手腕被“桎梏”住,无奈伏身在楚映枝耳旁轻语:“公主,臣该走了。”
楚映枝意识模糊,隐约听见,不舍却也慢慢松开了手。
她再也没有力气支撑下去,松开手那刻便是彻底晕了过去。
谢嗣初望着腕上两道红痕,望向她垂下去的柔荑,握紧了依旧滑腻的手感。他眸色深了深。起身,依旧是一副温柔样,款款向着假山走去。
却在他入假山那一刻,看见姬澈突然对他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他眸光淡淡,向着姬澈所指方向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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