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做正事,春荼蘼都穿男装。倒不是她看不起女人,而是古装中,男装更利落方便。但公堂调解这天,她却穿了女装。清爽而能令人心境平和的淡蓝色偏衽短袄,下系象征和平的浅绿色宽幅百摺裙。梳着大方又简单的元宝髻,端正的插了一只金镶红宝的宝相花簪子。
打官司,不仅是体现在公堂上的唇枪舌剑,很多时候,功夫在堂外。而她进入法学院时的第一课,就是上法庭的着装。别以为这是细支末节,却是给人第一印象的关键部分。
而第一印象,是非常重要的。
之所以穿女装,是因为女性一直是温柔和顺的代名词,令有敌意的人感觉威胁不大。但穿什么,怎么穿也有学问。在此案中,她即不能穿得太朴素,令对方以她有意装穷。那样,会得到反效果。但也不能穿得太华丽,引起对方反感。他们会说,怎么着?炫富啊。
她并不怪那些苦主,家里死了人,还是以极其惨烈的方式,亲人们自然特别敏感,她当然也会特别小心注意。在古代人的心目中,横死是要下地狱的,要受很久的罪才能再投胎。
所以她选了富贵端庄,绝不会刺眼或者过度引人特意的打扮。鉴于年龄不能显得太小,老气的元宝髻就派上用场,不然人家会说:找个小姑娘来对付我们,诚意不够。尽管,她已经是名满大唐的女状师。
只是因为白敬远宠爱她,她的衣饰都是市面上见不到的高档货,于是她只好从成衣铺和鞋帽铺、首饰铺子里买,由过儿按她的身量改好。要知道,衣着不合体,也是一种失礼。
公堂调解,并不在公堂上。那里太威严,很难彼此放下心防来沟通。所以,调解处就选在大理寺后头一间待客的屋子,面积够大,阳光充足,也比较温暖。两侧还各有一个隔间,即与主室相通,又另有出入的小门,非常方便休息时,双方能有个地方研究对策。
春荼蘼在规定时间前一个时辰就到了,躲在属于被告方的隔间内,隔着屏风,往外偷看。
差半个时辰开始时,苦主们也到了。一共十五个小商户,各自都有代表。但,多数是孤儿寡母,还有一对老人,再加上柔弱可怜的少年吴非。
春荼蘼立即感觉很挫败。
本来,她认为对方人多,本方就她自己,还是个姑娘家,在人数和气势上占了下风,对方再悲愤,情绪也不容易对立。但看看那十五家的可怜形象,愁云惨雾,似乎连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有了,她这边人少就显得怠慢,不够重视。
“小凤,去偷偷找康大人,向他正式申请,要求立即把我二伯父从刑部提来。由他代表白家谈判。”她连忙吩咐,“刑部大牢离这边很近的,一柱香时间就能走个来回。快去!”
“是。”小凤嗖一下没了。
过了半柱香时间,小凤带着白世林到了,押解的差役并没有跟进来,可见,康正源公事公办的手令下得即快,从私人角度出发,还提前支会过了,所以刑部的人才行了方便。
再看白世林,春荼蘼差点喝彩,这身行头,实在是太适合了。身着囚服,束发整齐,却而未戴冠。要知道在古代,有身份地位的人在外面的时候,不戴冠是非常狼狈的。再配着他这几天憔悴青白的面色,瘦削的身材,显得好像已经受到了惩罚。
实际上,他也确实也在自罚啊。
“二伯父,无论对方如何无礼,如何激动,待会儿请您不要说一个字。只要态度温和,带着对自己儿子的痛心和对苦主的深刻同情就好。一切,由我代言。”
“放心,我本来就无话可说。对毓秀也真的痛恨,对苦主真的同情。”白世林平板着声调和脸色说。
好吧,就算她枉做小人了。
春荼蘼暗中耸耸肩,打开了隔间的房门,对白世林做了个请的姿势。
白世林深吸一口气,抬步走进主调解室,春荼蘼带着小凤和过儿,低着头紧紧跟随。
她躲在白世林身后,只听到有轻微的骚动声,然后听到有差役道,“大理寺卿康大人到。”
那边,忽拉拉跪倒一地。
这边,春荼蘼带着两个丫头也施了大礼。只是白世林官位仍在,只站着微微垂下头。除了这些人外,还有两个守门的差役,一个书记官。
“免礼吧。”康正源温润的声音响起,“即是双方坐下来谈,还是都坐吧。本官虽然主持大局,但只是个辅助,还请双方本着最大诚意,互相体谅,能谈出个好结果来。”
双方称是,纷纷坐下。
但春荼蘼没有,只是站在白世林身后。古代礼仪严格,有长辈在,除非赐坐,不然哪有并排的坐下的道理?而小凤和过儿,站得还要远些,眼观鼻,鼻观口的,规矩得很。
春荼蘼只感觉杀人目光嗖嗖嗖的从对面向白世林飞来,但她也被波及了好几次。
“按程序,是原告先陈述。”康正源面向苦主们,温和的道,“你们可派出一人,说明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他长相说不上俊美,但极为温雅,真诚的时候,目光似有一种安定力,很令人信服的。再看他本人,此时虽然穿着官服,可神情却温柔,没有问案的威严,那信服就加个“更”字。
于是,那些苦主本来担心 官官相护,这时候却已经坦然了。
“我来说。”十五人,共两排二十来个座椅上,有一名少年起身回话。正是吴非。
照理说,不管什么事,还轮不到一个孩子。可再看其他人,不是女人就是更小的小孩,还有两名看起来很苍老的老人,反倒是小小少年成了顶梁柱一般。
“草民吴非,今年十四岁。”还没有变声的少年说。
都十四岁了哇,看起来发育得不好,看起来只有十二、三的样子。
“草民的父亲本来在北市开着一个杂货铺子,家中虽不富贵,却也温饱不愁。”少年吴非说着,脸色有些悲愤,又指指其他人,“这些人家的家主,也多在北市做生意。铺子不大,却也安美和乐,家有余粮。”
长安共三市,南市、西市、北市。
南市最是繁华,号称一百二十行,三千余肆,四百余店,货贿如山。南市的西南方是修善坊,多车坊,酒肆,波斯胡寺。而西市,被称为金市,是聚钱之所。只有北市,相对要平民化一点。在此处做生意的人,没有大商贾。
但之前白毓秀说得好,找小商户,而不是大商家来插手海运的生意,是怕大商通官,把此事捅上去。于是低调一点,大家糊弄过去,就做这一票生意得了。
“那后来,为什么到这一步,居然会闹出人命呢?”康正源适时地插嘴,免得吴非悲愤之下,话题跑偏。若是让吴非和其他苦主为情绪所左右,今天就调解不成了。
“都是因为他的儿子!”吴非指着白世林,怒声道。
他这种平民出身,小富之家的孩子,照理是不会认得朝廷大员的。但那天安国公府门外闹出事,白世林是陪着白敬远露了脸的,所以这些苦主的家人们都认得。那天,万幸白敬远把事情处理得快,不然这些孤儿寡妇,耄耋老者呼天抢地的抚尸哭将起来,场面一定会失控的。
现在想想,春荼蘼都有些后怕。
“白家大公子叫了一个胡人管事来,要我们这些家投资海运商船,说是一本万利。我父亲本来迟疑,毕竟海运风险太大,利重,却也可能赔得血本无归。可是,那个胡人管事却威逼于我父亲,若他不参股,生意就叫他做不下去。我父亲本不信会如此,但之后,每天都有强人到我家铺子来捣乱,生意做不成,还惹了很多事。接着就有衙门中的人三天两头上门,四处找茬,害得其他商家都不敢与我家来往。之后那胡人又以重利诱之,我父亲无奈之下,为生计着想,只能答应。”
“你父入股多少?”
“我家铺子一年才能赚不到一百两,可入股就要一千两。”吴非双目通红,“那胡人又介绍了专门借人钱财的强人,我父亲抵了房子、铺子、拿了全家的积蓄,还借了五百两,这才算得到一纸入股文书。哪成想,最后变成废纸。那强人又天天上门要债,还要把我两个妹妹都卖了,把我娘气得吐血。父亲实在没办法,只好去国公府讨回公道!”他所说的强人,其实就是地痞流亡,放高利贷的。大唐的说法比较单一,就是强人论之。
“你们也是如此遭遇吗?”在群情激动之前,康正源温和如水的声音又响起,浇熄了被这些话挑起来的怒火和怨气。
“对,我们都是一样的。”众人纷纷说道。
康正源又转过头来,对白世林道,“白大人,您可有什么辩驳的没有?”
白世林咳了声,春荼蘼就接过话,“康大人,还有各位原告。今天来调解,就是要各说各的理,最后无论对与错,我们白家都会给各位一个交待。”
她顿了顿,等对方稍稍议论一下,才又说,“但话得说得明白,理,也得辩得清楚。那个小少年,你刚才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吴非被怀疑,面孔怒得发红。
“可听在我耳朵里,怎么漏洞百出?”春荼蘼上前一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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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有话要说…………
呼,终于赶在了九点前。今天出门一天,要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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