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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节

当日落日时分,谢思言才出皇城,就被一众带甲兵士掳了去。与此同时,宫中御林军统领反水,将天兴帝软禁。翌日早朝,仲晁拿出咸宁帝的手翰昭示众人,称天兴帝对于谢思言的诸多罪证、甚而至于先帝的宸翰视而不见,竟始终信任谢思言这个狼子野心的逆臣。

仲晁所言字字恳切,句句沉痛,并提出,为免谢思言荧惑圣心,只好将先帝宸翰示于御林军,并请其暂将天兴帝软禁起来,待审过谢思言并将其诛戮,再解了对天兴帝的禁锢,并自请降罪。

仲晁又亲去面见太皇太后,口称外廷那边需有人坐镇,请太皇太后出山。再者,挟天子戮佞臣须寻人见证,仲晁恳请太皇太后下旨令诸王来京。

不出两日,仲晁就拿到了太皇太后命诸王来京的懿旨,但太皇太后始终不曾出面主持大局。

半月之后,诸王先后来京。

楚王府的车驾甫一至京,仲晁便连夜登门。

屏退左右,仲晁开口便道:“目下机会千载难逢,殿下万不可错过。”

“孤不知阁老在说甚。”

仲晁道:“殿下何必如此,此间又无旁人,臣又是避着人前来造访的。殿下天纵之才,无论心智还是魄力,都不知比那小皇帝强上多少。况当初若非殿下,臣早已被那小皇帝借故斩除了,臣对殿下恩泽始终感念在心——臣都已排布好了,愿为殿下成就大业效犬马之劳!”

沈惟钦漫不经心沏茶:“孤对那位置没甚兴致。阁老何不想想,孤若当真有御极之心,当初又为何会助陛下除掉宁王?除掉宁王,孤可就没了挡箭牌了。阁老若再说这些有的没的,仔细孤将阁老押了,去太皇太后跟前讨赏去。”

仲晁笑道:“以殿下之智,不会猜不到太皇太后那懿旨是如何来的吧?”

而今外廷乱成一团,若是诸王来京,保不齐就有不安分的要趁机渔利,太皇太后是不会想让诸王来京的。

沈惟钦冷冷瞥他一眼:“孤说了没兴致就是没兴致。阁老若实在想立从龙之功,不如去旁的藩王那里试试。”

“那谢思言的性命呢?臣记得殿下跟谢家这位世子过节不浅。谢思言狡计多端,如今虽在臣手中,但臣总是蹀躞不下,殿下若能赏光助臣除去此人,臣不胜感激。”

灯火幢幢影曳曳,沈惟钦微低着头,仲晁瞧不清他的容色,只觉面对他时,但凡瞧上一眼,浑身上下便寒意森森。

沈惟钦终于开口:“谢思言如何何在?”

……

大抵禀性不凡之人,无论身处何地,都能宠辱不惊,安之若素。沈惟钦瞧见谢思言时,他正坐在牢中草垛上对着棋枰打谱子。

狱卒解释说,谢阁老自进来就要求不断,不是要换饭菜,就是要换床褥,后头又说嫌牢里闷得慌,要他们端棋具跟棋谱来,供他打发工夫。首辅倒也不想苛待了谢阁老,命他们有求皆应。

沈惟钦神容淡淡。仲晁这是觉着谢思言时日无多,想看看谢思言还能如何折腾而已。

挥手命狱卒退下,沈惟钦回身看向漫然落子却仍姿态洒落、腰背挺直的谢思言:“世子真真好兴致。却不知世子当年欲除我时,是否料到了自己今日的处境。”

谢思言慢条斯理将黑白棋子拣回棋罐里:“殿下若非来落井下石的,就来跟我下上一盘,我隐约记得殿下棋艺上佳,不知隔世之后,是否有所倒退。”

沈惟钦竟当真唤来狱卒,打开了牢门,入内坐到了谢思言对面的草垛上。

谢思言抬眼轻瞥:“胆气可嘉,竟不怕我扣了你当人质。”

“世子怎就笃定能扣住我?万事都不要过于自信。”沈惟钦说话间,已开始落子。

“如今殿下面前有两条路,”谢思言紧接着落下一子,“却不知殿下要如何抉择了。”

沈惟钦不接话,突然道:“世子不过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而已,不是么?姑娘先前厌恶世子,相较而言,姑娘对我看法更好,我当初但凡有江廓那样的出身,后面还有世子什么事呢?”一顿,轻笑,“也不能这样说,说不得还能请世子来喝一杯喜酒?”

谢思言眼皮都没抬一下:“你太小瞧我了。”

饶是沈惟钦玲珑心思,此刻也捉摸不透谢思言这话的意思究竟是小瞧他的心智手段还是小瞧他对陆听溪的执着。

也或者,二者兼有。

将至终盘,二人却皆是自若从容,不见半分锱铢对搏的剑拔弩张。

沈惟钦深思熟虑落了一子后,道:“世子身陷囹圄还能有这份镇定,却不知是否另有筹谋?”

谢思言举动微顿,似笑不笑:“殿下倒是直爽。面临这番境地,我自是想要自救的,只还没想好要选哪条路,殿下可愿为我指点迷津?”

他说话间,正好抬手擎子,微弱天光从高墙上开的小窗内漫漏进来,泼洒在他微曲的左手长指上。

那上头戴了一枚鸦青宝石乌银戒指。那宝石竟似是被雕成了个什么物件,但限于角度,兼且光线昏暗,他看不清具体模样。

沈惟钦轻笑。

谢思言又不是左撇子,却要用左手拈子,其用意不言自愈。

他垂眸,在棋枰上按下此局的最后一子。

……

陆听溪这几日闲得简直要长毛。如果不是她出门前将那一对天竺鼠抱了来,此刻怕要将这庄上的一草一木都画一遍才不至于闲到在院中打滚。

谢思言说一月之后再来,可眼看着要到一月之期了,他还没个人影。非但如此,她这里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京中的消息一毫也打探不到。谢思言似对庄上的人特特交代过,从庄头到伴当,一个两个只要瞧见她出门,就要叫上百来个护卫跟从,阵仗十分夸张,且但凡她离开庄子超过一里地,这帮人就要请她回去。

故此,她这近一月以来,只出过一两次门。

来庄上满一月这日晚间,她盥洗之后,将天竺鼠的小窝搬到自己卧房里,掩了门,坐到桌前跟天竺鼠说话。

“说一月后来接我的,可如今连个人影都没有,”她趴在桌上,轻顺天竺鼠柔软绒毛,“你们说,他现下人在何处,在做什么呢?”

两只埋头吃草的天竺鼠抽空发出一阵低低的咕噜声,算是回应了她。

陆听溪支颐:“你们两个倒是恩爱得很,连这肥乎乎的身形都如出一辙。将来要是生出一窝小耗子来,怕还要再多做个窝。”

她前两日惊喜地发现,那只母耗子有了身孕。这种状况是要分笼的,她正着人寻材做窝。

自打母耗子有喜之后,不吃草时总是打嗝儿,吃喝过后,又有想吐的征兆,然则总是干呕,食量也见少,颇似人害喜。

她深叹于造化神奇,看来这世间做母亲的大多辛苦,无论人还是耗子。

跟天竺鼠闲磕牙一回,她转去寝息。

一只脚才落到床前的紫檀足踏上,骤闻“嘭”的一声,一惊回头,就瞧见一道人影破窗而入。

她张口欲呼,被那人飞快捂住了嘴。

陆听溪奋力挣揣,那人转到她面前来:“是我。”

这道熟稔的声音入耳的瞬间,陆听溪登时舒了口气。随即陡然想起怀孕的母耗子,扯开他的手,嗔道:“在自家地盘上还钻什么窗户?弄出这么大动静,回头要是吓得我的母耗子早产了,你赔我的小耗子!”

谢思言关好窗,回首看她:“什么?耗子都有孕了?”

陆听溪瞪他道:“干嘛?是不是想说耗子都有了,我还没有?”

“那倒不是,耗子有喜是好兆头,表明你的好消息也快了。”

陆听溪这才色霁。

谢思言揽了她的肩坐到床畔:“我本打算再给你换个落脚处的,但如今忽然转了主意,你再在此住上个把月。”

“你让我待在此的缘由,不仅是担心仲晁以我为威胁,对吗?你是不是还想将我撇出去?若非如此,又怎会对我隐瞒京中消息,”陆听溪转眸,“你究竟想做甚?”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我好容易来一趟, 你就追着我问这个?”

谢思言发觉自打他进来, 那对天竺鼠就叫个不住,那只怀了孕的母耗子身子笨重, 却仍是极力往角落里缩,那只公耗子竟是挡在母耗子前头, 警惕地盯着他。

谢思言一把将笼子提溜起来, 出了趟门, 回来时,手上已经没了笼子。陆听溪问他将天竺鼠搁哪儿了,他道:“交给厨下炖了, 正好我还没用膳。”

陆听溪起身要出去,被谢思言飞快拽住:“耗子比我还要紧?”

“你还有工夫跟耗子计较,表明你眼下无甚大碍, 既然你无甚大碍, 那自然是可能即将被炖成菜的耗子要紧。”陆听溪眉尖微动。

谢思言松开她, 命人预备了一桌肴馔,坐下慢用。

陆听溪见他不开言了,道:“你先前说过的, 下回不瞒我, 什么事都与我说。”

谢思言停箸, 招手示意她坐到他身畔来。

陆听溪迟疑着落座。

“那你乖乖听着,不要惊异。”谢思言开始将这几日的事一一道来。

听罢来龙去脉, 陆听溪沉默下, 问他是如何出来的。

“我在那牢里待到如今还好端端的, 自然就能有法子悄无声息地出来。我今次来,就是想看你一眼,天不亮就要走。”

“你这样做,只是为了铲除仲晁?”

谢思言眸光幽沉,轻抚她额发:“不然呢?”

他用罢膳,回过头来,陆听溪已在床榻上躺下。他几步近前,垂首低声道:“我看你跟耗子过得也没甚不好,那我便放心了——我先走了。”

他回身朝外走时,小姑娘突然自背后拥住他。

他感到她将脑袋低埋,在他身后蹭了一蹭,继而就听她踟蹰着道:“其实我这几日……时常想你。我每晚寝息之前,都禁不住想,你如今在做甚,你是不是也如同我想你这样想我。我用膳的时候,瞧见一些点心跟菜肴,还会想,这道是你不爱吃的,那道是你贯来喜欢的。”

“我前几日百无聊赖时,画了一幅画。本只想画一幅斗方小景,但画着画着,忽觉画中山水空了些,随手添了个人上去。只是个远处侧影,但我后头怎么看怎么像你。于是恍然发觉,原来你的身影始终萦绕在我心头,哪怕只是随手涂鸦,落于笔端的也是你的身影。”

“还有昨天,我见你迟迟不来,这边消息又壅塞,就提笔给你写了封信。本不过寻常尺素,但提笔难止,愈写愈觉万语千言涌动胸臆,无论如何也书不尽、道不完,及至回神,已写了满满三页。我后头瞧了许久,觉着那些絮叨拿给你看大抵是浪费你的工夫,就将纸揉了。我知道你应是在忙,总觉自己还是少给你添些麻烦为好。”

……

谢思言的内心从未如眼下这般柔软,仿佛滞塞多年的某种汹汹情潮倏然之间被唤醒,激流奔荡,四肢百骸血脉偾张。

自他们相识以来,这似乎还是她头一次主动拥他。

打从她说是因着他对她好,她才投桃报李开始,他就认命了,做好了她这辈子都不会对他生情的准备。他可以耍心机,甚至用尽各种强制手段将她拴在身边,但总还是想在感情上得到她的回应,眼看着成了泡影,难免失望。后头他在不间断的自我劝说中,也就逐渐接受了这件事。

日子久了,他也就当真以为自己不介意了。可现下她的这番言行举动,瞬时唤醒了他心底那头麻木多时的凶兽。

他蓦地回身,一把将人捞进怀里。扣了她后脑,迫她仰头,嘴唇尚未压下去,就听她继续道:“不过我还是有些生气的。你适才显然又是避重就轻,甚至顾左右而言他,若我不加追问,你是一句也不打算与我多讲的,不是吗?”

“我方才问你想做甚,你为何不答?你若要对付仲晁,何需这样大费周章?你甚至不惜把自己弄进牢里、冷眼旁观那帮言官前赴后继弹劾你,图的是甚?许多事你分明早就洞悉了,你手里甚至还握着随时就能打脸仲晁的证据,为何不为自己辩白澄清?”

“你这样近乎自虐,是为哪般?这才一月而已,你瞧你整个人都清减了一圈,面色也透着憔悴,你纵再是早有安排,那毕竟也是牢中,你以为是好耍的吗?有些老臣下狱,虽未经酷刑,但受不住狱中的艰辛,一出来就一命呜呼了,这等事你难道没听说过?你就不怕你有个好歹?”

小姑娘越说越气,用力搡他,然则非但搡不动,还被他愈箍愈牢。

“我是为了什么,你无需知晓。我倒没觉着你给我添了什么麻烦,我只是觉着,你待在此处更安全些。京中而今正乱着,你回去也是面对一团乱象。”

陆听溪瞪视:“你又来!我早就知道你当初认错认得毫无诚意!”

谢思言牢牢钳住她乱挣的举动,眼眸幽若邃渊:“我知道你不愿总被我这样隔绝在外,但我是舍不得你经受丁点风雨的,我早就打算护你一辈子,我可以让你一直活在我的羽翼之下。你若实在不满,我可以答应你,往后我尽量不避着你,但要等眼前这桩事过去。”

陆听溪还欲再说甚,却已被他堵住了双唇。他的亲吻与拥抱强势而炽烈,她毫无招架之力,不多时就软成了一泓春水。

……

翌日天光大亮时,陆听溪仍瘫在衽席之上。

她迷迷糊糊觉着枕边人起了身,又隐约听他跟她贴耳说了什么,后头他似乎帮她掖了被角,还在她颊上吻了一吻,但她乏得很,记不真切了。

横竖也不必晨昏定省,更不必在尊长面前掩饰迟起的缘由,近晌午时她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