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得贾代善临终前上奏一本给贾政谋了个主事之衔,贾敏早有预料,倒没有流露出多少失望之色,问道:“自从大太太去后,府中如今由谁管事儿?莫不是劳动老太太罢?”
赖大道:“那年大太太好容易生了琏二爷,此后身子一直不大好,从那时起府中已有些事务交给二太太掌管了,只是大事仍由大太太管,如今大太太没了,便是二太太管着,倒不曾劳累老太太,老太太素日只管带着孙子孙女一处玩乐,自在得很。”
贾敏冷笑一声,道:“我说呢,去年回的年礼和今年中秋回的节礼怎么都和从前不一样了,原来府里的事情都由二太太管着。”对于娘家回礼的怨气倒也稍稍解了些。
赖大一声儿都不敢言语,王夫人准备回礼时,是赖管家过的手,他心里一清二楚。
从前李夫人在世时,送给贾敏的回礼必定都是上上之物,绸缎首饰俱是其时京城里的新鲜花样,古玩器具势必要雅而不俗,笔墨纸砚件件是精品,同时还回送京城里盛行的新书和新笺、新绣花样子并脂粉头油玩意儿,那真是用心到了十二分,便是贾母对此也极为满意。
如今王夫人送的东西,便是赖管家看着,也觉得差了不少,并不是东西差、数目少,若是差了贾母头一个不满意,只是和李夫人相比,王夫人识字不多,选的东西不如李夫人选的精雅,绸缎首饰虽是新的,单是颜色花样便非贾敏所喜,更别提那些笔墨纸砚新书新笺脂粉头油之类了,王夫人素日便不爱弄这些,总觉得太过轻浮妖娆,不够庄重。
贾敏也非心胸狭窄之人,得知缘由之后便不再纠结于此,又问了些侄子侄女的事情,得知贾赦对贾琏几乎是不闻不问,暗暗忧心不已。
林如海觉得她问得差不多了,便道:“赖大也累了,且先下去歇息罢。”
赖大不敢擅自离开,等到贾敏也让他去,方告罪一声,退了出来。
等他去得远了,贾敏方从里间出来,同林如海商量一番,次日赖大回京时,将她预备的年礼一并捎回京城,不必再打发人千里迢迢送过去。
因离得实太远,贾敏无法回京奔丧,算着日子贾代善已经出殡了,便只能朝着北方磕头,在家中守孝,又送了香火银子去寒山寺,叫和尚念几日经。
林如海见她精神好些了,方去办自己的事。
他并未择地修建书院,而是寻了一处旧宅子,且喜十分阔朗,其间多处不曾隔断,后院一带又有多处房舍可供人居住,便命人细细修葺整理一番,用来做书院。
林如海已与族人拟定入学的清单,族中子弟并亲戚子弟尽可在此读书,一概免费,又云族中子弟进京赶考,他不但支付路途花费,且以林家在京城的宅子供其居住,不过,在书院读书之时,每月他都会派人前来查看并考校功课,若是有人乱了风气,或是不肯上进,立即便遣回家去,免得耽误了族中其他好学之士。
展眼十月将尽,书院已经收拾齐全了,所需书籍并笔墨纸砚俱是齐备。
因林家族人不多,入学者不过二十来人,但多了亲戚,便有四十来人,长者二十,幼者六七岁,有尚未启蒙的,也有已经学了不少四书五经的,学业不一而足。
林如海考校询问一番后,略一沉吟便有了决定,分天地玄黄四班,已经熟读四书五经会做文章诗词、或是已通过院试的学子进天字号,单请举人过来教导,地字号只收已经熟读四书五经还未开始学习做文章的,也请举人教导,玄字号的学生则是收在功课上已经有些根基的,黄字号则是尚未启蒙的,请秀才教导。
这么一来,林如海须得请四位先生,族中有一位举人自告奋勇教导地字号,另外也有一位秀才愿意教导玄字号,林如海便只需请两位先生足矣。
当地不少寒门出身的举人秀才闻听此信,个个毛遂自荐,愿意过来执教,林家虽然不如从前了,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很有势力的,林如海还有很多世交、同年、同窗等等,他们若是能依附其家,或是得林如海指点提携一二,无异于一步登天。
林如海和贾敏不胜其扰,便借口守孝,紧闭家门。
贾敏笑道:“老爷竟没有一个好人选?”
林如海烦闷地放下手里的书,叹道:“这样送上门的人,多是好高骛远之辈,想攀附着咱们家的势力,如此怎能教导好学生?”
贾敏点头称是,的确,这些人都因为林家的势力而来,心思本就不纯,自然也不能一心一意地教导学生了,忍俊不禁地道:“难道就没有一个不是奔着名利来的先生?”
林如海一愣,忽然想起一人来,忙命人备车,又叫贾敏预备拜礼,打算亲自登门邀请。
贾敏见他心急火燎地就要出门去,不由得好奇起来,忙问是谁。
林如海笑道:“若说此人,你不认得,不过我却觉得此人不错,极为淡泊名利,有名士风流,若能请得他来,乃是本家子弟之幸。”
欲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008章:
林如海说的人乃是阊门城的甄费,字士隐者。
甄家原是乡宦之家,家里虽不甚富贵,却因甄士隐秉性恬淡,其妻封氏深明礼义,遂被阊门城推为本地望族,然在姑苏却并不起眼,林如海素日结交多是世家大族,自不认得甄士隐是何人,如今记起甄士隐,还要从林如海当年幽魂飘荡时说起。
香菱拜黛玉为师学作诗,林如海暗笑女儿小小年纪却为人师,虽说香菱是个丫头,倒比主子姑娘不差什么,温柔安静,性情娴雅,品格也是一流,难得的是天真烂漫,素无心机。
黛玉不在意香菱是薛家之妾,林如海为黛玉之父,自然也不以出身论人,反倒喜欢她能陪着黛玉稍解烦闷,免得黛玉多愁善感,不料后来香菱被薛蟠之妻夏氏百般折磨,虽然跟着宝钗,又酿成一病,但宝钗同母兄居于一院,仍免不得再被夏金桂折磨,年纪轻轻便死了。
香菱既死,黛玉狠哭了一场,数日抑郁不乐,林如海见状,也觉得此女悲惨之极,但让林如海记在心里的却是因为香菱死后不久,偶然一次飘荡于贾雨村府上,正好听到了贾雨村与其夫人的谈话,林如海方知香菱来历,又有荣国府覆灭不久,贾雨村随之获罪,从一门子出身的小官嘴里知晓贾雨村许多旧事,也知道了香菱何以落得如此下场,原来香菱竟是姑苏人氏,本姓甄,名唤英莲,乃是娇生惯养的望族千金。
林如海延请贾雨村为黛玉西席之时,亦曾打探过贾雨村为人,之所以聘他,乃是看在他做官虽有贪酷之弊,但不忘故人之恩,赠封氏绸缎银两度日,又承诺找寻其女,也是那时林如海知道甄家之事,心下颇为感慨了一番,只是没想到贾雨村后来得自己举荐,贾政出力,为了攀附贾家和王家,他竟然忘恩负义,不说救出英莲,反而胡乱断案。
对于甄士隐其人,林如海既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意,又觉得他抛却老妻过于无情,虽说他们夫妻落得薄田朽屋无以为继的下场令人十分叹息,但封氏何辜,已失去了女儿,再失去丈夫,若是守寡倒也好些,偏是被弃,最终的命运可想而知。
林如海自从重生之后,决意改变日后的命运,请甄士隐做先生,自然是为了不让香菱落得那样下场,因为他隐隐约约觉得香菱之死仿佛是一个开端,昭示着诸女命运的悲凉。
香菱死后不久,噩耗接二连三地传来,几乎让他目不暇接,先是迎春之死,后是黛玉之夭,而后元春之薨,探春之嫁,袭人之弃,凤姐之休,湘云之寡,惜春之遁,妙玉之污,巧姐之堕,最后以李纨中年丧子,宝钗独守空房收尾。
如果一点善心可以改变香菱的命运,那么他就更有信心改变自己女儿的命运,何况甄士隐的确值得他亲自登门邀请。
林如海先打发人送了拜帖,以示郑重。
贾敏虽不知林如海心中所想,但听林如海说起甄士隐夫妇的为人,不由得生出几分好感,忙悉心备下四色礼物,送甄士隐的是笔墨纸砚新书等物,送封氏的则是绸缎宫花之类。
甄士隐收到林如海的拜帖,很是吃了一惊。阊门城较姑苏城不近,但隶属姑苏,林如海才气非凡,风采惊世,甄士隐久闻其名,曾经说过作为世家子弟,林如海年纪轻轻便有了功名,实属难得,只不知道他今日忽送拜帖乃是何意。
甄士隐满腹疑团,仍是按礼回了拜帖。
林如海收了回帖后当即前来拜会。
甄士隐听人通报,忙整了整衣裳,迎进前厅,命小童献茶,寒暄三四句话,林如海提出来意,乃道:“读书为趣,原不该以名利束之,然世人多以读书牟利,本末倒置,晚生不肯以此教导族中子弟,久闻先生之雅文,故特来请先生出山,若得先生之助,实是三生有幸。”
甄士隐闻言,不由得十分惊讶,道:“弟有何能,得兄如此赞誉?”
林如海忙笑道:“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足矣。”
甄士隐也是做过官的,只是秉性恬淡,又无子嗣,至而立之际携妻辞官返乡,不禁含笑谢罪,道:“恕狂悖之罪!兄既来请,足见心诚,原不该辞,然弟已辞官,至今多年,每日以诗书花木为伴,于八股背道而驰,恐误人子弟,实是难当此任,请兄另邀他人罢。”
甄士隐之拒在林如海预料之中,笑道:“先生恬然如斯,本不该扰之,是晚生冒昧了,先生何必如此告罪?”
甄士隐心中登时一宽,甄家只是寻常乡宦之家,为姑苏之沧海一粟,若是林如海执意,自己实难抗衡其家之势,今见他谦逊厚道,并不强求,甄士隐反生出三分好感来,道:“弟虽不能,却有一人可荐与兄,不知兄可愿意一听?”
林如海正愁无人担任天字号学子的先生,闻声忙问是谁。
甄士隐笑道:“乃是弟之同科颜静颜静之,静之兄当年中了二甲第七名,素不以功名为念,性情又太过耿直,不惯官场作风,只做了几年官便回乡执教,一心教导学子,著书立传,原在一家私塾坐馆,不料得罪了权贵,无人敢拜他为师,如今清闲在家。”
林如海心中突然一动,甄士隐原是神仙一流的人品,能得他如此举荐,必非常人,忙问道:“不知道颜先生得罪了哪位权贵?”
甄士隐轻轻一叹,道:“说来竟与弟同姓,不过弟却差之千里,乃是名列金陵第一曾经接驾过四次的甄家。”
林如海一怔,道:“原来是他家!”
甄士隐点了点头,神色黯然,道:“甄家有子,极是骄纵,闻得静之兄是辞官回乡,颇有盛名,便倚仗权势请其坐馆,奈何静之兄不从,便成了一罪,如今无书可教,难以为继,十分落魄。若兄觉不值,便当未曾听过此语罢。”
林如海莞尔一笑,昂然道:“先生此言差矣,我辈读书人,若是屈于权贵,哪里还称得上是读书人?快别玷辱了读书二字。金陵甄家固然权势滔天,我林家亦非蚍蜉,并无所惧,何况与甄家虽无甚往来,甄家却是晚生岳家的老亲,交情甚深,谅他们也不至于为这一点小事难为晚生。若颜先生当得为师之责,请又何妨?”
甄士隐大喜,道:“若是静之兄得兄赏识,远离金陵是非之地,弟心亦慰。”
林如海暗暗忖度,道:“既听先生此言,待晚生回去之后派人前去金陵详加打听,若颜先生果然如先生所言,又愿意前来,晚生当亲去延请。”
甄士隐笑道:“理当如此。”
当下命人备饭,亲自作陪,因顾及林如海之孝,未曾摆酒,直至傍晚,二人方散。
林如海回到家中,天色漆黑,贾敏过来接了他脱下的石青披风,埋怨道:“如何回来得这么晚?我已经打发三四拨人去门口等候了。”
林如海笑道:“言谈契合,便多留了一会子。”
贾敏问道:“可应承了老爷所请?”
林如海摇了摇头,面上含笑。
贾敏点头感叹,道:“老爷先前说甄老爷秉性恬淡,既如此,不应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书院里的先生耽误不得,不知老爷打算如何?”
林如海笑道:“明日一早我亲去金陵一趟。”说着,便将颜先生一事说给她听。
贾敏略一沉吟,道:“不过就是不肯去甄家做先生,甄家便弄得先生无人可教,也忒欺负人了些。甄家和我娘家是老亲,甄夫人未出阁前和我有几分交情,明儿我备些礼物,再修书一封,替颜先生说情,这点子颜面还是有的。”
如此一来,不必林如海出面,也不会欠下甄家的人情。
林如海待贾敏体贴,贾敏自然设身处地地为林如海着想,若林如海欠甄家的人情,日后官场上的牵扯就大了,甄家有什么事,林如海很难婉拒。
而她仅是女眷,又和甄夫人有旧情分,甄家和贾家几辈子的老交情,几句话就能解决了此事,据贾敏揣测而言,甄家上下眼高于顶多年,压根儿不会在意区区一个不识好歹的颜先生,只是下面的人趋炎附势,见颜先生得罪了甄家人,立即对他避而远之罢了。
林如海亦明其理,笑道:“如此便有劳夫人了。”
贾敏一眼横来,嗔道:“这话怎么说的?咱们一家人,还为此生分不成?”
灯光之下,林如海看她眼波盈盈,虽嗔怒却有情,不由得心中一动,拉着她的手,笑着告罪,道:“是,是,是,夫人说得对,你我夫妻一体,不该如此。”
贾敏见他如此,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当夜,夫妻各自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林如海命人打理车驾行囊,贾敏早备好了送给甄夫人的礼物和书信,目送林如海出了二门,前去金陵。
☆、第009章:
贾敏原精通琴棋书画,守孝期间,虽不能请客赴宴,却因和林如海时常诗词相对,琴棋书相和,夫妻二人倒也乐业,如今自林如海往金陵去后,心中着实无趣,又不耐烦常做针线,不过在家看几页书,或与丫头说几句闲话便罢了。
这日清早,正同丫头们在园子里撷花,彼时已是初冬,天气寒凉,若是北方早已大雪封城,然江南温润,未曾下雪,只有一点寒风,但依然有些当季的花木尚未凋零,尤其林家祖宅布置得颇有雅趣,景致着实不错。
拣开得好的花儿撷了几枝,贾敏命人取了联珠瓶来,才灌了水,便听人通报说江苏巡抚的太太汪夫人来了,忙带人亲自到二门处相迎。
汪巡抚名祯,乃是长安城人氏,秉性厚道,人品端方,不到五十岁便做到了如今的封疆大吏,到任方半年。他年轻时得过林如海祖父的提携,又与林公交好,故今年就任驻扎于苏州之后,对林家十分照应,其妻毛氏却是姑苏人氏,亦是林老太太的姑表妹子。
将其迎进客厅,分宾主坐下,汪夫人道:“来得突然,没打搅你罢?”
贾敏笑道:“瞧姨妈说的,咱们是什么情分?非得按着送帖子回帖子经过那么些繁文缛节才来不成?我们家如今守孝,出去应酬不得,正觉得寂寞呢,可巧姨妈就来了。”
按着林老太太的亲戚,林如海正该唤汪夫人一句表姨妈。
汪夫人自是觉得极入耳,脸上满是和气,见贾敏浑身缟素,头簪白花,虽无脂粉妆容,却更显风流袅娜,不禁一叹,道:“也是我那姐姐没福,若是如今好好儿的,如海进京赶考,以他本事,只怕早进了翰林院了。”
提起林老夫人,贾敏也不觉红了眼眶,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我们老爷不过再等三年罢了,都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老爷三年后再考也不迟。”
汪夫人点点头,道:“这倒也是实话,届时只参加殿试便可。”
贾敏抿嘴一笑,自觉面上十分光彩。
汪夫人喝了一口茶,道:“今儿来是跟你道恼的,才听说国公爷去了,如今你和如海一个丧母,一个失父,你们两口子别太伤心了。”
贾敏敛了笑容,滴泪道:“只恨我不孝,未能在父亲跟前尽孝。”
汪夫人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安慰道:“世事无常,谁能想得到国公爷去得这样突然?你守着你婆婆的孝,千里迢迢的,原就不能远行,哪里能怪你呢?何况令尊跟前多的是孝子贤孙,必然走得安安稳稳。”
贾敏长叹一声,道:“姨妈说得是。”
她自幼娇养于父母跟前,金尊玉贵,相较于上面的三个姐姐,独她以文取名,按着哥哥们的排行,更得父母看重,而后贾代善又为她择了佳婿,如今夫妇情投意合,偏生不能未能见贾代善最后一面,难免有些挂心。
汪夫人也知道贾敏在荣国府的地位,她自小读书识字,进退有度,品格才气高过贾赦、贾政两位兄长十倍,可惜偏偏是个女儿身,不然荣国府何以到了后继无人的地步。
以汪巡抚的地位,得到的消息更多,也比别人早,汪夫人轻声道:“你们姨丈说,荣国公一去,这爵位怕要落在你大哥哥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