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紧张是假的。
拉勿黎一夕失去所有,又数次在生死线上徘徊,心境已有了很大的变化。本以为可以宠辱不惊,刀斧加身面不改色。如今走进大周北境大将军陈寻的将军府,依然紧张起来,紧紧跟着前面带路的士兵,连看一眼周围环境布置都没顾上,只记得两边全是高大苍翠的松树,树后是什么,全无印象。
陈寻坐在一间小厅之中闭目养神,他不愿意搭理这个麻烦的女人,但他不习惯拖着麻烦不处理。早早让她死心,让那个傻孩子死心,最好,安心。
拉勿黎走进小厅,她没见过陈寻,面前只有一人,穿一身青灰便装,唇上一撮武将们常蓄的短胡须。无需多想,拉勿黎双膝跪地,行了个南朝的大礼。
陈寻不为所动,看了拉勿黎一眼,好看,确实是个美女,印象中也确实没有哪个女人在容貌上能和她相媲美。不过也仅此而已,一副皮相而已。他懒得和她做什么心理上的较量,开门见山道:“令尊的事本将军深表遗憾,只是路途太远,没能及时得到消息救援,致使你也几次险遭不测,本将军要对你说声抱歉。今后你且安心呆在大周,本将军愿意为你向皇上求个恩典,或给你封赏,或给你许一门好亲事,你可愿意?”
拉勿黎等他说完,抬起头,明媚的大眼睛看着陈寻,欲言又止。
陈寻被她看的心头一跳,忙扭头闪过。这么炙热的眼神,他都险些招架不住。心道,难怪陈崇那小子着了道儿。再回头已神色如常,再道:“本将军说的,你可愿意?”
拉勿黎眼眶泪花闪现,附身叩头在地:“大将军好意,恕拉勿黎不能接受。拉勿黎此生,再无他想,唯有为父母族人报仇雪恨。若能报仇,刀山火海,阿鼻地狱,拉勿黎万死无悔!”起身时满面泪痕。
陈寻叹口气:“你女儿之身,有此志向,可叹可敬。可你空有一身,又如何敌得过墨索尼数万雄兵?你来本将军面前,不过是希望借本将军之手,帮你报仇。本将军是朝廷的官员,手下的兵卫的是国家的城墙。兴兵,不是本将军一人说了算的。”
拉勿黎跪行两步上前,有些急切道:“我不需要很多人,只要大将军借我几千,不几百人就好。我苏客哈部只是被打散了,很多族众流落在草原各处。只要我竖起大旗,他们一定会回来投奔我的!墨索尼是趁我们不备才偷袭成功,真刀实枪打起来,我们不惧他们的!”
陈寻闭上眼睛:“本朝百年来国泰民安,是因为未曾开疆拓土,未曾肆意兴兵干涉他国内政。一旦本将军旗帜鲜明的守护与你,哪怕只有几百人,也会失去我朝向来中立的立场。若因本将军一时心软,为我朝带来兵戎之祸,那我陈寻便是大周的罪人。”
话已经很清楚了,拉勿黎犹不愿死心:“大将军,严重了!不过区区一个墨索尼部,给他一千个胆子他敢来对抗大周吗!再说二十面前,大周不是帮助过大梁对抗窝阔伦大汗吗?墨索尼难道比窝阔伦大汗更可怕吗?”
陈寻不悦:“兴兵是皇上的意思,是国家政策的需要。当年若不出兵,难保窝阔伦不会东进。所以那主要是自卫,是联友抗敌,跟今日不同。”
“有何不同?”拉勿黎急了,“我还知道,当时大周的皇后是大梁的公主,如果因为这个,那么将军你送我入宫,我也能做到!”
“放肆!”陈寻怒道,“你当我皇都是贪花好色的昏君吗?你又何德何能,敢和我朝太后相提并论!”
拉勿黎自知失言,索性破罐子破摔,又前行两步:“或者将军是怕,无端为拉勿黎出力,担了风险,得不到好处。将军放心,若大仇得报,拉勿黎愿年年向大周,向将军纳贡。就算是拉勿黎自身,”她到底还是有些羞赧,“拉勿黎愿为婢为妾,伺候将军。”
陈寻淡淡一笑,她到底还是说出了这句话,只可惜,没被他的傻侄子听到。
拉勿黎没听到陈寻的回答,又不好意思再看他,心里越发焦急。终于听到他说:“若本将军要了你,又不为你出兵,你待如何?”
啊?拉勿黎惊恐的抬头看过去,但见陈寻气定神闲的看着她,稳稳当当的坐着,并没有什么举动。拉勿黎忍不住心跳剧烈起来,是啊,她怎么就确信眼前这个人就是个正人君子?或许是周军一惯的和善,或许是陈崇无杂念的帮扶,她都快要忘了,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可信的。娇躯忍不住微微颤抖,身体不自觉的后仰,但听陈寻一声冷笑。“这就怕了,不是愿意给我做妾吗?”陈寻站起来,向前走了一步,拉勿黎又后仰一些。
“我的年纪做你父亲都够了,我也有女儿。如果你父亲知道他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女儿为了给他报仇让自己堕落到泥潭里,恐怕死也闭不上眼吧!草原之上,就像兽群一样,从来都是强者生存,被打垮,被吞并经常发生,你们苏客哈部以前也没少吞并其他小部落吧,怎么今天轮到你们,就如此不甘?”
拉勿黎知道他对自己没有意思,心放下来一些:“将军说的没错,吞并是常有的事,但报仇,刺杀也从没停止过。不管别人怎么样,父仇我是一定会报的!”
“凭什么,你还有什么,这张脸?”陈寻不耐,用词也尖刻起来。
“我们苏客哈还没有亡!”
“对,”陈寻坐回去,“本将军知道,你们草原上一般不会屠杀牧民,可是这些牧民也会很快的认同新的首领,向新首领臣服献礼。你想要招拢旧部,就要让他们觉得你有同墨索尼抗衡的能力,能守护他们。你觉得,现在,你行吗?”
不能!拉勿黎咬着嘴唇。所以她才想找周军援助。
陈寻说的差不多了,便打算一句话结束这场会面:“本将军和你父亲也是喝过酒道过兄弟的,不想欺你骗你。实话告诉你,不论是我们大周,还是西边的大梁,都不会直接出兵掺和你们草原部落的纠纷。你再去找人求助,切记先保护好自己。本将军开始说的话依旧做数,你愿意离开草原重新生活的话,本将军会帮你安排。”
这样的话拉勿黎已经听过一次了,再听就没那么震撼。她相信这员周将对她没有恶意,但也决不会出手帮她。在她逃亡进姑父的部落时,她曾满怀希望,但姑父将她关了起来。那时她便知道,报仇不是那么容易的。
拉勿黎沉默着,良久,俯下身子重重磕了个头,不发一言退了出去。
陈寻轻摇着头,叹了一声:“恶人也不好做啊,难怪当年纪先生那么卖力为大梁奔走。最难消受美人恩呐,我老了,老了……”
拉勿黎的侍卫们等候在府门外,看到她失魂落魄的走出来,连忙迎上去,簇拥着防止更多人看到她,回到下榻的客栈。
库鲁娜等人正在临街的位子上说话,此时还不到饭点,客栈下的饭堂没有人用餐,只有草原牧民打扮的苏客哈人和货贩子蒙哥一行人。
看到他们回到客栈,库鲁娜停下交谈迎上拉勿黎:“小姐,小姐,怎么样,他们愿意帮我们吗?”虽然看拉勿黎的脸色基本能猜出结果,但人们总愿意多报一线希望。也只有傻傻的库鲁娜敢直接问出来。
拉勿黎看着她,拉着脸不出声。
库鲁娜先是不解,左右看看大家都不出声,终于也明白了,低头噘着嘴:“他们都说了,周军一定不肯帮忙,我还不相信,小姐这么漂亮,他们怎么忍心拒绝……”
拉勿黎一听冒火:“谁说的?”
“蒙哥,”库鲁娜吓得一哆嗦,毫不犹豫出卖了蒙哥,“他说的,不是我说的!”
蒙哥等人是在他们部落遇袭前两天到的,刚收购了两车牛筋,狐狸皮,本要继续向北的。混乱中丢失了货物,死了两个伙计,因忽塔尔首领临死前握着蒙哥的手不能闭眼,直到蒙哥答应护送拉勿黎出逃才咽气,所以这一路上蒙哥都跟他们在一起。
拉勿黎早憋了一肚子气,对着陈寻没办法,回到自己人中间,再也忍不住,怒喊:“早知道为什么不拦着我,看着我去低三下四求人,看着我去丢人显眼,你们觉得很可笑是吗!”
蒙哥身后几人面色都不太好,他们对她算是仁至义尽了,她却不分好歹对他们发火,简直不可理喻!只有蒙哥神色如常,抬眼看着拉勿黎:“早告诉你,你就不去了吗?”
当然会去!
拉勿黎心里想着,嘴上不出声,怒视着蒙哥,似在等着他解释。
蒙哥今年不过二十四五岁,常年在草原上行走,风吹日晒,又惯**猾的商人打交道,劳心劳力,看上去便成熟许多,像三十来岁的样子。也是他的成熟沉稳的外表,让临死的忽塔尔将他当成救命稻草。
“南人惯会守城,军中多是步卒。我们辽阔的草原对他们来说,无险可守。我们的马队冲杀的了他们的营阵,他们的两条腿却追不上我们的骑兵。所以从来都是我们马背上的民族攻陷他们的城池,他们却很少深入草原腹地追缴我们,因为那不是他们轻易能掌控的战场。譬如梁朝,与我们有着灭国之恨,也只是打散了窝阔伦大汗的政权,没有对我们赶尽杀绝,不是不想,是他们办不到。”蒙哥见人们听的认真,拉勿黎刚刚受挫,也听得进些许道理,便继续讲道:“周人也一样,我们自己争斗了许多年,分裂成大大小小的部落,再继续打下去,只会强者越强,弱者被吞并,最后,又会发展成一个新的窝阔伦,所以他们才会帮扶比较弱小的部落,这些零零星星的小部落看着不起眼,但数量众多,留着他们,便能跟大的部落争水草争地盘,多少能遏制大部落的发展,减缓他们壮大的步伐。”
“你们苏客哈和墨索尼的斗争,恐怕他们乐见其成,因为你们两部势力都不小,不论谁胜谁负,剩下的都元气大伤。”
“可是他们就不怕墨索尼收拢了我们的部众实力大增威胁到他们吗?”拉勿黎问道。
“怕,当然怕,可是,不是还有你吗?”蒙哥淡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