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小小街巷对面的木桥时,王凝顺手拍了拍长袍上沾到的水渍。在这样的雨天里,长袍穿起来其实有些碍事,不及江湖武者短打装束那般随意轻盈。过了桥去,王凝合上了油纸伞,绕过路边的一个小水洼,踏着青石,渐渐去的远了。
晨雾还未散去,秦淮河上并也无多少风景可看,那些个酒楼茶肆,风月之处,此时也都尚未开张,这座繁华之城在这样的时候才显露出另外一种与众不同的安静来。
昨夜之事王凝当然不会放在心上,换句话说对于救人这等事他到底有些不习惯,因此也就不会过多去考虑,至于那女子的谢意在他看来大可不必,此次幸运脱逃了,日后可不见得还有这般运气,如此想来,王凝并也怪罪自己多管闲事,落得个心神不宁。
弱者本身就不应该被同情的。宿命这种东西,他是信的。
王凝心里装着事,对于路上的风景无心看了,路过那施茶主人门前的时候,他顿了顿,还是悠悠而去。
说起来那位真正救了他性命的苏家小姐,大抵是个神秘人物,于是他也不愿刻意亲近,原本说好的报恩也就搁置了好久。
当了玉佩的银钱已经所剩不多,王凝估摸着要离开江宁,往北走了。安逸地方待久了,磨去了韧性对他而言不是好事,或者说北方苦恶之地才是适合他生存的地方。
无尽的杀戮之中,怡情于血海枯骨,他才能忘却一些事情。
再有,那个人既然死了,坟前总要去上柱香的。
青楼这等地方,做的都是晚上的生意,大清早的只有出来的人,少有进门的人,今日却是来了个怪人,看其穿着,不似有钱人,说话也有些不知自己斤两,但银子终归是好使的东西,老鸨也是见钱眼开之人,立马换了笑脸,楼里有名的姑娘都被叫了出来。
王凝端着茶杯抿了小口,不紧不慢的对老鸨说到:“昨夜辛苦的姑娘,就不用出来了。”
老鸨笑嘻嘻的点了头,“公子可真会疼人!”转身对姑娘们说:“都听到了吧,还不谢过公子!”
话音刚落,有几位姑娘欠了欠身,征得老鸨的同意并退下去了。
剩下的想必是前夜太辛苦,面色也有些憔悴。
“公子看上谁,尽管挑。”
王凝翘着腿,认真打量了一番,“听闻金凤楼里季茜儿季姑娘,弹得好琴,唱得好曲,不知是哪一位?”
姑娘们余光里互相交谈着心思,老鸨摇着扇子,眼现不屑,在王凝对面坐了下来,面色不如先前那般殷勤,“季姑娘是楼里的头牌,不轻易见人的。”说着扇子往那些个姑娘一指,“她们虽然比不过季姑娘,却是任公子挑的!”
“哦?莫非是怕在下出不起银子?”王凝似笑非笑。
老鸨陪笑道:“哪里哪里,公子说笑了。公子也知道,这江宁城里捧着季姑娘的人不少,季姑娘就不好随便见人……”
王凝叹息一声,语气却更加坚定,“今儿个,爷还就要这位季姑娘了!”
老鸨笑容一僵,“公子还是莫要惹事的好。”
“雍王府那位我虽惹不起,老鸨你我还是不怕的。”
场上气氛僵硬下来,几个护院打扮的人围了上来,大有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态势。
老鸨挥手让姑娘们下去,继而道:“公子既然知道金凤楼背后是雍王府,就该识趣些的。免得不明不白喂了这秦淮河里的鱼虾。”
“哎,我只是想见见那位季姑娘而已,可没想那么多。”说罢掏出几张银票,推到了老鸨面前。
老鸨垂眼一看皆是一千两的面额,眼睛一亮,却又按耐下兴奋,先前话说的重了,总要有个圆回来的过程。
“公子非见不可?”
“来了自然要见的。”
老鸨做沉吟状,半晌才幽幽一叹,“我先帮你问候一声,见不见,还是季姑娘说了算的。”
王凝展颜一笑,显得真诚了许多,“那就有劳了。”
……
琴音袅袅,绕梁不绝,檀香悠悠,气爽神清。一曲终了,王凝缓缓睁眼,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难怪那么多人追捧,我这等不懂欣赏的莽夫,姑且都如此陶醉,那些个自诩风趣潇洒的文人为之疯狂,也就说得过去了。”
季茜儿一身素衣,未曾着妆,却是清丽不得,叫人赏心悦目。
听得王凝话语,季茜儿不以为然道:“他们看的只是人而已。”
这等自信王凝倒也能够理解,摇了摇头,将那些个讽刺挖苦的话语甩开,继续闲扯,“见你一面可不容易。”
季茜儿美目一瞪,柳眉倒竖,怒哼道:“不知谁半夜三更爬人家窗户。”
王凝嘿然一声,“总觉得应该认真见你一次。”
季茜儿眼含疑惑,问道:“你莫非要死了?”
“非也……我打算回北方去。”
“今日是来诀别了?”
“不能说成诀别,有缘还会再见。”
季茜儿不理他话中之意,朝王凝走了过来,为他续了茶,痛心道,“这可是上好的龙井,你这喝法,真是糟蹋。”
王凝笑了笑,“穷苦人,不识得这些。”
季茜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面色骤然凝重了起来,“你暂时回不去了。”
“为何?”
“朝堂上的事情你应该听到了吧?”
“什么事?”
季茜儿语气低了下来,“秦弼已经退下来了,上面的意思是不让他回到江宁!”
王凝把玩着手里的茶杯,缓缓凑到唇边,沉吟片刻,说到:“要我去?”
季茜儿点了点头,“嗯……楼里最近出了不少事,抽不出人手。”
王凝无奈,“早知道就不与你们联系了!”
“谁让你记挂着人家的妻子!”季茜儿满脸的讽刺与讥笑。
王凝被戳到痛处,目色微沉,随即暗淡下去,“毕竟是她……”
季茜儿见状,话锋一转,回了正题,“秦弼眼下已经到了杭州。”
“既然要回江宁,怎的到了杭州?”王凝问到。
“这很重要?”
王凝饮了一口茶,把玩着不知被多少碰触过的茶杯,随意道,“没,随便问问……真后悔上了贼船!”
“嘿,你若办好了事情,我这香塌你也是可以躺的。”
王凝看着她眼中的玩味,笑到:“温柔乡就是英雄冢,况且我了……”定定的看着季茜儿一会,王凝失落的说到:“最难消受美人恩呐……”
季茜儿啐了一声,不再说话。
繁华处,琴音再起,多了种相思,多了种凄苦别离。
王凝一整日都是在季茜儿闺房里过了,倒惹出了不少闲话来,事后听闻不少人打听他的下落,只是他在第二天一早就上了往杭州的官道,对这些事也就不得而知了。
杀人这种事,王凝是习惯了的,至于官府的人,往日也并非没有杀过,只是眼下这位秦弼,不久前还是当朝宰相的人,平日里听得百姓的称道,他并觉得杀一个这样的人有些为难。
新朝眼下的状况,秦弼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死一个就少一个。
当然接了这个任务,最终若下不去手,那他只好杀死自己了。
况且秦弼,或许并不如百姓传颂那么好。
姑且去杀了看看!
根据得到的线报,秦弼回乡途中染了病,眼下正在杭州休养,估摸着时间足够,王凝也就不着急赶路。
数日之后,距离杭州不远的一处荒废驿站,借着夜色涌入了一群人。
风吹打着破败的木窗,蜘蛛网在月光下显得苍白。来人个个身着黑衣,头戴铜制面具,腰间挂一把黑色唐刀。
人群涌入,满落灰尘的的屋子里已经有人在等。
那人身着黑衣,罩着银制面具。
众人见到那位,纷纷跪到地上,当先一人恭敬道:“江山楼杭州分楼恭迎大人。”
银面人示意众人起来,目光落在汇报的人身上,“详情说与我知。”
……
时间到了淳元七年的四月中旬,雨水已经频繁起来,杭州往江宁的水路因此而变得危险,四月十六这日,杭州码头停泊了许久的大船终于还是起锚了。
这是一艘商船,沿着运河大抵是要一直往北去的。
王凝站在甲板上,看着灰蒙蒙的江面,余光里那位老人正一脸和煦的与人说着话。
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儒雅,平常的老人。
转过身,看了眼渐行渐远的杭州城,王凝一声长叹,一口饮下手里的酒,回了自己的房间。
自床上摸出一个包裹,打了开来,里面是一身夜行衣,一块银质面具,王凝手指轻触着眼前的一切,那股熟悉的感觉渐渐回来。
放在床头撤去了伪装的长刀,泛着寒光。
无尽的鲜血到底只是让它越发森冷,未曾使它妖艳。
三日后,清晨的吵闹声将王凝吵醒,他起身到了甲板上,发现船停在了江面上,浓雾掩盖了一切,杀机却越发清晰了。
王凝回了住处,换上了衣服,罩上面具,提着刀走了出去。
骚乱也在这一刻开始了,随着一声声惊呼,数道黑影在浓雾里显出了凶狠的痕迹。
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