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钧耀的性子,说得好听,那叫做爱豪言壮语,但却顶真有担待;说得不好听,那就是气一上头就忘乎所以。而此时此刻,原本始终陪着小心的他在和这一对巡抚巡按打了一个多时辰交道后,所有的耐心终于全都耗干净了。
他是希望有个好前途,能够不负家中老母亲的期待,不负家中妻女的支持,不负汪孚林这么久以来给他出谋划策耗费的功夫,也不负底下服从于他的那些三班六房胥吏差役,不负治下众多歙县的百姓。所以,他当然也会装孙子,也能装孙子,可这一切都是有前提的。眼下有人实在是太过分了!
“蔡巡按你到底有完没完!”
见张佳胤和蔡应阳全都倏然转头看着自己,叶钧耀却像吃了熊心豹子胆似的,梗着脖子说道:“我上任的时候,这歙县预备仓一穷二白,账面上一分银子都没有,粮食不过几百石,而朝廷三令五申让州县储备粮食,却始终没有一分一毫的银子拨下来,我实在没辙,又眼看湖广去岁大灾,灾民困顿的景象,不得不竭尽心力想别的办法,把这空空如也的粮仓给填满。这其中确实用了低买高卖的手段来积攒银本,要弹劾随你的便!”
他见蔡应阳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索性破罐子破摔道:“蔡巡按你是巡按御史,监察南直隶的官员是你的职责,但我是歙县令,如何在不增加本县子民负担的情况下,把预备仓填满,让本县能够有足以度过荒年的粮食,能够收齐朝廷需要的赋税,能够追缉那些无视律法杀人越货之辈,我自忖无愧于心!你要严查,可以,我立刻就让人去调大斛来,你可以把所有粮袋拆包,过斛,然后碾出白米,看看这些究竟是陈米还是新米!”
“还有账册,这一年多来所有银钱账目往来,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尽管调了最精通算数账目的掌柜来详查!我就在县衙,恭候这最后结果!”
说到这里,叶大炮就又对着张佳胤一揖道:“张巡抚,这预备仓之事下官原本是求您出面核查,也好平息外间流言,如今既然有蔡巡按亲自来,下官不敢再有劳。此前一网打尽的那些太湖群盗,以及后来在城中捕拿到的不少江洋大盗,下官打算今日晚堂开始审理,恳请张巡抚从旁监审,以免下官有所疏漏。而格老大等太湖巨盗一伙乃是南直隶诸府县通缉要犯,县城牢房爆满,恳请张巡抚征调新安卫兵马,将这些人押回南京,明正典刑。”
什么叫做策略,这种让功的举措,那就是真正的策略!虽说人是歙县拿下的,可毕竟格老大案底累累,带回去公审,别人也挑不出刺!
张佳胤没想到叶钧耀竟然如此果决,此刻不禁犹豫了。而这时候,却不防叶大炮竟还没完,接下来又慷慨激昂地说:“至于之前张巡抚提到的有关预备仓的匿名信,下官没什么好说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就让蔡巡按去查!”
蔡应阳险些被叶钧耀这桀骜不逊的态度给气死。他之前之所以会诘问这位歙县令犹如犯人,正是因为赶到歙县预备仓的时候比张佳胤稍晚一步——尽管几乎同一时间得信,甚至还比张佳胤早一步出发,可从府城穿过德胜门到县城预备仓来,哪里比得上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张佳胤?他压根不信张佳胤声称同样收到了一封匿名信的讲述,只以为张佳胤是看中了在任上捕获通缉多年的太湖巨盗这一功劳,这才想尽早帮叶钧耀弥补预备仓这个软肋。
可他急急忙忙赶来徽州,就是为了完成高拱交付的肃贪任务,哪里会轻易罢手?
而且,他更恼火的是张佳胤之前不顾两人属于同一党,一味维护叶钧耀,此刻见张佳胤终于为之心动,竟是立刻慨然应允,他纵使一度有些后悔刚刚不该和张佳胤针锋相对,现在这仅有的后悔也都化作了深沉的怒意。
我在南直隶也不知道看过多少自诩为清官的地方官,可最终在事实面前,还不是全都不得不苦苦求饶,俯首认罪?海瑞那样油盐不进的穷官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我就不信那些盗贼蜂拥而来,全都是只为捕风捉影!
张佳胤官场沉浮多年,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县令,倒说不上是多么看重维护叶钧耀,说到底只是多年来当地方官时,受够了那些巡按御史的闲气,这次终于忍不住发作了。此时此刻,看到叶钧耀这样光明磊落的态度,他那种同仇敌忾的认同感终于完全被激发了出来,当即重重点头道:“叶县令既是打算以盗案为重,本部院自然认同。既如此,本部院今晚监审,明日返回,再留两个身边人在这预备仓,严防有任何人动手脚,以示公允。”
要说叶大炮在说话的时候,已经破罐子破摔,把官职前程置之度外,那却高估了他的觉悟。他只是破罐子破摔,打算如若回头蔡应阳真的胡搅蛮缠,他就是豁出去发动士绅百姓,掀起全民舆论,非要让这位巡按御史好看。所以,张佳胤竟然打算留人在此监视,他那是再高兴也没有了,慌忙谢了又谢。等到送人出了预备仓,又听了张佳胤一番“教诲“,最后目送其上轿前往察院,他轻轻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继而就看到了张头探脑的一个熟人。
那不是汪孚林跟前的……那个谁谁?
“喂!”叶钧耀一下子想不起来对方叫什么名字,便大叫了一声。可眼看人瞧见自己却一溜烟跑了,而且看方向就是旁边那义店,这位县尊大人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也不上轿子,直接就拔腿追了上去,“你别跑!”
义店那间干净整洁的帐房内,汪孚林闲着无聊,正在拨弄算盘,试着从一加到三十六,算珠上下飘飞,他倒是找到了几分当年的感觉。眼看六六六的目标他即将达成,一个人突然一头撞开帘子进了屋子,急急忙忙地说道:“叶县尊来了!”
叶大炮来就来了,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汪孚林纳了闷,下一刻,就只见叶大炮气急败坏地冲进了屋子,一见那站在汪孚林边上的随从,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地质问道,“本县问你话,你跑什么?”
“小的只是……”那随从见汪孚林也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他便讪讪地说道,“小子只是生怕县尊知道小官人明明来了,却躲在这偷闲看热闹,心里生气,所以就想着赶紧给您先报个信……”
汪孚林差点被这个随从给噎死,见叶钧耀黑着脸看了过来,他赶紧朝人打了个手势让其快走,随即站起身:“县尊,他是个浑人,您可别听他胡说。我只是个秀才,大小连个官职都没有,总不能随随便便冲到预备仓里头去给县尊帮手吧?所以我也只能派人去时刻打探着,这才知道县尊今日实在是威武不凡,竟然连巡按御史都给顶了。”
是个人都爱高帽子,叶钧耀当然也不例外,他刚刚那点小小的恼火立刻飞到爪哇国去了。
见其面色阴转多云,汪孚林就笑着继续说道:“须知我之前在湖广的时候,汉阳县令周县尊固然人称强项令,实则却是个空架子,在那位雷侍御的面前,还是我通知他事先百般准备,这才勉强不露下风,哪比得上县尊的无畏无惧?”
叶钧耀这才神气了起来,当即轻哼一声说:“那是当然。君子坦坦荡荡,那就无所畏惧!要知道,我在歙县别的不说,无论赋税、粮仓、刑狱,样样都竭尽全力了。若是旁人真的容不下,大不了我就辞官回宁波去,不干了!”
汪孚林心里咯噔一下,赶紧问道:“县尊您这话没在张佳胤面前说吧?”
“当然没有!”叶大炮忍不住有些恼火,“我是那么冲动的人吗?他又不是自己人!”
对于叶大炮这一句自己人的描述,汪孚林听在耳中,倒是觉得有些亲切。他又向叶钧耀询问了一番刚刚在预备仓中那场唇枪舌剑的较量,得知叶大炮把蔡应阳给挤兑了泡在粮仓查粮查账,却请了张佳胤监审这些被抓到的江洋大盗,他忍不住朝叶大炮竖起了大拇指。
“县尊高明!”
一直但凡遇到疑难问题都问汪孚林,汪孚林不在则是求教柯先生方先生,以及自己的夫人,如今自己独立面对两位南直隶最难缠的人物,做出的选择却被汪孚林如此恭维,叶大炮甭提多高兴了。他得意地捋胡子笑了笑,心里却有些唏嘘。
当时只是想对蔡应阳甩一下脸子,巡按御史和县令那是同一级的,他又不是犯人,凭什么他非得看人脸色?可没想到能够争取到张佳胤的支持,运气啊!否则这会儿回来汪孚林就不是这样一幅敬佩的态度了,非得埋怨他太过冲动不可。
“对了,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县尊。”
汪孚林哪知道叶钧耀这些心理活动,此刻想起县衙官廨今天还进了贼,少不得赶紧汇报了一下。当然,小北的功劳又被碧竹领了,这一条他也没落下。
“反了,这简直反了天了!”叶钧耀登时觉得浑身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气得直发抖,“今天晚堂,本县就先审这一桩,明天把人一个个全都拉出去枷号示众,倒要看看那帮子江湖宵小之辈还敢不敢觊觎县衙!孚林,你去和戚百户他们说一说,回头得请他们帮忙,否则人放出去枷号恐怕是羊入虎口!本县豁出去了,免得人说县廨公费私用,我自己掏腰包请他们来帮忙!”
对于叶大炮的这种担心,汪孚林觉得绝对有道理。然而,钓鱼执法钓来了难以想象的大鱼,而且幕后还有非同一般的推手,甚至为此而来的巡抚和巡按都已经掐上了,一切都偏离了预定的轨道,他想到今天竟然有大胆之人窥伺县廨,如果不把可能还留在歙县城中的那些叵测之徒给清理干净,日后还有的是麻烦,他便快速思量了起来。
于是,他没有立刻答应叶大炮的要求,而是把人请了坐下,就在其耳边低声说道:“县尊,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干脆试一试能否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屋子里传来了汪孚林那极低的嘀咕声,而叶钧耀在默默听了好一会儿之后,最终一砸扶手道:“好,就这么办,本县全权托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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