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推这种制度,就和内阁一样,并不是从大明开国就有的,而是纯粹随着时间推移而越来越普及的制度。
从最高层级的阁老、尚书、左都御史,到低一层的侍郎、挂副都御使又或者佥都御史头衔的督抚,甚至包括总兵,全都是经由这种程序推选出来的。而此次因为是廷推兵部尚书,参与者不止六部、大理寺、通政司的五品以上官,还包括品级从正七品到从七品的科道言官,后者可以说是廷推中最另类的群体。
因为和品秩低微相对应的是,科道言官的数量加在一起非常庞大,远远超过参与廷推的朝中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五品以上官数量。故而无论谁执政,对于科道言官的敲打和笼络从来都是不遗余力的。所谓得科道者得天下这种私底下流传的话,则是很多科道官员心目中的真理。
而且,近年来,除却吏部、兵部二尚书,就连宣大总督、三边总制、蓟辽总督、两广总督以及各地总兵、副总兵的廷推,全都需得有科道官员参与,怎不叫这个最庞大的群体与有荣焉?
然而,明明还在休假,却不得不前来参加这趟廷推的广东道监察御史汪孚林,来的时候那就绝不是什么神采飞扬。人人都知道,此次正推是王崇古,陪推的是殷正茂以及刘应节和张学颜。后三个陪推的,殷正茂是不能上,上了汪道昆就得让位走人,自己好容易经营出一点声色的户部也要拱手让人。刘应节这个蓟辽总督只能说是中规中矩,对于下头两位战功彪炳的总兵赋予了完全的信任,这才能功劳不断。张学颜另一个则是资历还浅薄了一点,屈居末位。汪孚林曾经提过的凌云翼则根本就不在名单上,毕竟他资历比殷正茂还差点儿,又不像张学颜在辽东一头打女真,一头打蒙古。
哪怕汪孚林早就通过谭纶暗中另外操作了一番,哪怕在汪道昆面前信誓旦旦地说回头要挑王崇古的错处把人拉下马,可这种把握哪里就是一定的,因此在旁人看来,他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神色恹恹。
这场位于文华殿的廷推,站位充分体现了和上朝一样的尊卑序列,大九卿以及掌科、掌道站在东面,小九卿站在西面,此外则是通政司以及大理寺的人,至于汪孚林所在的科道言官群体,则是直接立南朝北,黑压压的群体和其他几拨单薄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相形之下,尽管国子监、翰林院也有不少五品以上官员,内阁的阁老们更都是高品官,但这种廷推的场合却没有出场权,要影响廷推的结果,就得靠背后的各种手段和布置。
而张学颜身为辽东巡抚不在此间,刘应节也不在,作为正推的王崇古和另一位陪推殷正茂,自然因为避嫌没有出现在这里,六部尚书直接就少了两位,看上去更加孤零零的。当吏部尚书张瀚亲自主持,文选司郎中简短介绍了一下此次兵部尚书员阙的情况,而后将推举簿册交了给张瀚之后,这场廷推就算是正式开始了。
和民间认为廷推上头会有一场好吵不同,之前在正推和陪推的名单出炉之前,各种利益交换和争执就已经都完成了,如今不过是一场不记名推举,册子转一圈下来,每个人在正推和陪推的名字下头画圈圈就行了。
身为兵部侍郎,册子轮到汪道昆手上时,那自然是还只有十几二十个人刚做过记号。只不过扫了第一眼,他就知道王崇古必胜无疑,眯了眯眼睛之后,他就毫不犹豫地提笔在其中一个名字下头画了圈。尽管说是不记名,但身处左右,甚至眼睛更好的人,全都能大略估计到他选了谁,一时间自是神情各异。
原来,汪道昆毫不犹豫地选了王崇古!
一向和晋党水火不容的汪道昆都选了王崇古,大多数人的抉择可想而知——毕竟,论资历,论战功,王崇古还在谭纶之上,之前要不是张居正力挺谭纶,年纪还没王崇古大,身体却偏弱的谭纶早就被人赶下兵部尚书宝座了。而且,大明战功序列中,抗击蒙古的战功远远胜过抗倭,平蛮以及各种荡寇平乱,故而王崇古此前屈居刑部尚书,却破例特加柱国,这是武勋第二阶的嘉赏,虽说不具备任何实质性意义,但对于文官来说却意味着非同小可的战功。
哪怕不少人都心知肚明,王崇古在战功赫赫之外,还曾经利用职权请开马市,而这显然是为了晋党的利益,可这种时候,此老上位兵部尚书可称得上是大势不可逆,谁还会阻挡?
而作为都察院广东道排名靠后的监察御史,当这样一本册子传到汪孚林手中时,自然大势已定。然而,在左右两边的人全都毫不掩饰地将目光投注过来时,他却面无表情,非常淡定地在一个名字上画了一个圈。
旁人认为汪道昆会选择推殷正茂或张学颜,汪道昆却偏偏就选了王崇古,而眼下汪孚林身边的那几个科道都认为他会随波逐流选王崇古,可他却偏偏直接圈了张学颜!
随手把册子给了下一个人,汪孚林这才淡定地眼观鼻,鼻观心,等待着这一场廷推结束。
当最终结果出来之后,果然是首推王崇古,次推殷正茂,再推刘应节,末推张学颜。当吏部尚书张瀚带着这样的结果去请天子裁断的时候,散去的其他人都知道,不大会有什么意外的情况发生了。
首辅张居正执政这么些年,虽说当初廷推吏部尚书的时候有过意外,万历皇帝又或者是张居正自己,略过首推和次推,选择了末推张瀚补上吏部尚书的缺口,但这种其实算是廷推的大失败,所以大多数情况下,廷推的结果都会受到尊重,尤其是晋党的张四维还是张居正自己援引入阁的,张居正之前也没发话,王崇古这个兵部尚书可见是当定了。
也有人私底下议论出缺的刑部尚书会落到谁人头上,下一次刑部尚书的廷推会在什么时候。而汪孚林在这纷纷乱乱的议论声中往外走时,则是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肩膀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却发现是广东道的掌道御史钱如意。
“第一次参与廷推,感觉如何?不过,下一次廷推刑部尚书,那就用不着我们了。”
汪孚林刚刚当然看到了钱如意站在掌道御史的位子上顾盼自得的样子,此刻见其看似开玩笑,眼神中却带着几分嘲弄,仿佛知道自己刚刚圈选的是张学颜,他就耸了耸肩道:“反正早就是大家知道结果的事,这次的廷推不过走个过场而已,我选谁都无关大雅。我只剩下三天假了,等三日后再回都察院听前辈训导教谕。”
见汪孚林拱拱手后扬长而去,钱如意想到传闻中汪孚林那次是张居正召见后亲自给的假,左都御史陈瓒知道后都没说什么,而后这小子又造访过张居正私宅,心中羡慕嫉妒恨的同时,又忍不住暗自腹诽。汪道昆都知道不能逆大势而动,你这年轻气盛的小子竟然还敢对着干,回头我就给你散布出去,看张四维和王崇古到时候怎么对付你!
不用钱如意刻意散布,汪道昆就已经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了这样一个消息。他这个兵部侍郎的还需要参加下次刑部尚书廷推,原本正寻思着是要通过和自己交情很好的戚继光给刘应节送个信,还是不要过度执着于这所谓的人情,谁知道却听说明明一回来就通过谭纶解决了一个大难题的汪孚林,竟然在此次廷推上出了这么一招!
这下子,一贯对于兵部衙门事务兢兢业业的他这天破例申时就散了衙,等坐轿子回到家之后,他一进门就对迎过来的林管家问道:“孚林可回来了?”
“公子回来了,正在二老爷的书房。”
汪孚林的随从部下中,有的称他公子,有的喜欢叫他小官人,而汪道昆这边也是一样。林管家却因为汪孚林如今已经成年,又连孩子都快有了,此刻又见汪道昆脸色不善,因此改了个谨慎的称呼。可听到这么一个回答,汪道昆就立刻往汪道贯的院子赶了过去,才到门口,他就听到了汪道贯数落汪孚林的声音,略听了几句,赫然也是为了之前的廷推。
是消息传得这么快,还是汪孚林回来自己坦白的?
可是,与平日里汪孚林对什么事都振振有词的情况不同,眼下他却发现,屋子里的汪孚林竟是始终一言不发,什么声音都没有。面对这种少有的状况,汪道昆扫了一眼杵在院子里当门神,见他过来只是默默行礼的刘勃和封仲,心下突然有一种不那么好的预感。
他当即对身后跟随的芶不平吩咐道:“你守在这里,不论有什么事,就算是夫人亲自过来,也先拦一拦。”
“是,老爷放心。”
尽管外头的人没有报说汪道昆来了,但汪道昆进门之后,却发现屋子里汪道贯汪道会兄弟都在,汪孚林则是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三人没有一个对他的早回来感到惊讶的。
看到这一幕,他不禁气不打一处来,也没有坐下,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孚林,你倒是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不是你当初对大司马提出那样一个建议的,怎么到头来又非得和王崇古对着干?你既然早就知道是螳臂当车,又何必多此一举?”
“如果没有别的意外,我当然也会圈选王崇古,哪怕是锦上添花,也不至于让他找到借口,从明面上对付我,但是,我刚刚得到了一个很难断定的消息,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
刚刚别人怎么说都不吭声的汪孚林突然说话了,汪道贯和汪道会兄弟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意识到,只怕是这个消息非同小可,所以汪孚林一定要等到汪道昆来再说。果然,等到汪孚林将徐管事去了一趟江陵府的所见所得说了,别说汪道贯和汪道会,就连汪道昆也失态得叫了一声。
“这怎么可能!不会是那人胡言乱语吧?”
“这种事,伯父不觉得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吗?要知道,张老太爷已经七十四了。”
汪道昆被汪孚林这话噎得一愣,随即就烦躁地坐了下来,使劲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近来简直是诸事不顺。可是,他到底是当过多年高官的人,比莫名惊诧的汪道贯和汪道会兄弟要早些反应过来,不过片刻功夫就挑了挑眉。
“如果真的是首辅可能会回乡丁忧守制,那内阁就只剩下了吕调阳和张四维。吕调阳年纪大了,张四维必定水涨船高,这种节骨眼上,你一面让我和王崇古虚与委蛇,为什么自己却要与之翻脸?”
汪孚林知道汪道昆言下之意,当即反问道:“难道伯父想要反过来,你和王崇古张四维继续硬扛下去,却让我去和他们卑躬屈膝求和?伯父是兵部侍郎,只要首辅还在,你的善意,他们总得给予一定的回应,哪怕暗地里耍再多的花招。可我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当初在广东撵跑了两个布政使,现在跑去示好是不是晚了?”
“如今之计,就请伯父先把你我二人割裂开来。就纯当我是年轻气盛不知好歹,于是和你闹翻,然后我搬出去。剩下来的事情,伯父不必再管我,只要在兵部好好应付王崇古就行了。”
汪道贯实在是忍不住了:“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就算首辅这一两年之内也许就要丁忧守制,和你非得死扛王崇古又有什么关系?”
“以首辅大人当政以来唯我独尊,听不进批评的性子,他会去丁忧守制二十七个月,眼看自己的政令变成空文,将内阁首辅拱手让给别人,兴许还要面临别人的反攻倒算?显然,首辅大人五年多来树敌太多,一旦去位必定引起强大的反弹,所以他不敢更不甘让位,那就势必要夺情。而本朝开国以来,阁老夺情是不少,但大多都是在永乐到成化那些年!”
汪道昆当然知道,从永乐到成化,那是内阁制度形成的早中期,所以为了办事方便,所有丁忧的阁臣全都经历过夺情,杨荣、胡广、黄淮、金幼孜、杨溥、江渊、王文、吕原、李贤、刘吉整整十人。但从成化朝之后,阁老无一例外都是该丁忧就丁忧,绝不含糊,这也成了后期朝中的惯例。
“所以,万一首辅要丁忧,他又想夺情,请问伯父你到时候是什么态度?”
“我……”汪道昆张了张嘴,随即把心一横道,“国朝以孝治天下,更何况弘治的时候就有明文,非身任金革之事,一律不得夺情,那时候我当然要上书谏阻!”
“伯父是兵部侍郎,一旦上书谏阻,很可能因此恶了首辅,被他找个由头撵回乡。而我身为言官,要是首辅迁怒,那肯定第一个遭殃。可要是我跟着其他支持夺情的人摇旗呐喊,说实在的,只怕伯父那时候也忍不下我这样的狗腿吧?松明山汪氏好容易出了三个进士,一下子扫掉两个,二叔父难道不会受牵连?既然发现端倪,那么鸡蛋就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免得日后被一锅端。至于我特意恶了王崇古,是打算让他和我的其他仇人一起用点劲,把我赶出都察院。”
说到这里,面对三张目瞪口呆的脸,汪孚林心想幸亏叶青龙把徐管事这么个人带到京师,否则他还不至于这么快就谋划脱离科道,更不会这么快思量应对张居正夺情风波,当然也绝不会思量如何利用此事,干掉几个敌人!
但在搬出汪府之前,他得再拎走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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