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浓,以往这个时辰,苏皇后已睡下了。今夜的坤和宫,注定无人入眠,走近宫门,廊下尽皆点着风灯。
大殿中苏皇后正坐榻上,身上的大红凤凰袍服尚未褪下,金冠凤翅,给她惨淡憔悴的面容平添了几许威严。
福姐儿走入进去,尚未说话,就被岳凌董冰一左一右按住跪在冰凉的地面上。
福姐儿仰头笑道:“娘娘不要动怒,妾自有错,不敢辩驳,任娘娘如何罚,妾无二话。”
“噹”的一声,面前被掷下一只青花瓷茶盏,继而是玉如意、碟子、养花的水盘,次第被苏皇后掷落在她面前。
福姐儿身上浅蓝色宫装上溅得俱是些水点子,头上也飞了两片茶末,福姐儿抿了下头发,抬起脸平静地望着苏皇后。
苏皇后气得浑身发颤,嘶哑着嗓子指着福姐儿:“罚你?你算什么东西?不肯生养,你进宫来做什么?本宫耐烦看着你这狐狸精的模样在本宫面前勾引皇上么?”
张嬷嬷上前替皇后顺着气儿,低声劝道:“娘娘莫如此生气,不值当的,您身子才是最紧要的。”
董冰亦劝道:“娘娘,谨嫔年纪轻,不懂麝香的害处,您听谨嫔好好解释,莫生这么大的气。”一边说,一边朝福姐儿打眼色,示意福姐儿服个软,找个好的借口哄一哄娘娘。
福姐儿抿了抿嘴唇,涩声道:“娘娘,如今宫中人人把我当成了眼中钉,我的处境,娘娘您可知道么?”
苏皇后气喘个不停,岳凌上前一步,朝福姐儿喝道:“娘娘做什么要理会你的处境?你缘何进宫来,自己当真不清楚吗?”
福姐儿笑了笑:“我清楚。岳凌姑姑也清楚,旁人又何尝不清楚呢?”都知道苏家的目的,知道苏皇后的目的,后宫那么多人等待着生育皇长子,等着坐上苏皇后的位子,怎可能容许有人给苏皇后诞下子嗣?
从来没人顾忌她的死活,在意的也不是她得不得宠,她在苏家可有可无,在这宫中更是低微如尘埃的一个!
苏皇后要用她,身边人及光华尚且如此辱她,若有一天,她不再有任何用处,她会有什么下场,还用得着猜么?
赵誉会在意么?
旁人又会在意么?
她连名字都不配被人喊一声,她是福姐儿,从来不是什么婉柔!
她只是想活着罢了,有错吗?
想活下去,就错了吗?
福姐儿苦涩地笑着,伏跪低身子:“娘娘,今天若非您去得及时,婉柔此刻,只怕连跪在这里的机会都没有了。当着皇上面前,淑妃尚且想打就打,一旦真的被他们将脏水泼到身上,皇上一动怒,也将婉柔关进大牢。背地里,有人给婉柔灌下一碗鹤顶红,然后将谋死婉柔的罪责随便推到一个下人身上,她还是耀武扬威的那个淑妃,谁又能将她如何?”
她所说的,何尝不是苏皇后的痛处?十几年了,淑妃仗着比她早进宫,比她和皇上的感情更深厚,处处拔尖争先,就连她这个中宫皇后都要避其锋芒。她一病,淑妃就立即接管了凤印,随时踮着脚在旁窥伺着,只等她一咽气,就立即坐到她的凤位上来。那滋味,只有她自己能懂。
苏皇后咳嗽了几声,转过头来,眯着眼将福姐儿打量了一遍:“你是早就看清楚了后宫的形势,觉得本宫如今护不住你,所以才自作主张?在你眼里,也觉得本宫无能,斗不过淑妃,是么?”
福姐儿如何能接这话,伏地拜道:“婉柔不敢。婉柔剖心向娘娘陈述实情,娘娘是婉柔唯一的倚仗,婉柔所有的一切,皆是娘娘给的,婉柔时时刻刻牢记着,不敢有一瞬或忘。娘娘明鉴,婉柔实在是出于恐惧之心,才大胆私用了麝香。如今娘娘见责,婉柔不敢了,便是拼却这条性命无着,婉柔也再不敢有半点违逆娘娘。”
她重重的叩首,眼泪噙在眼底,倔强地不肯落下。
这些从未在意过她死活,从未将她当成人一样尊重的人,她除了示弱,又能如何呢?
自己将苦涩咽下,不能哭给这些人看。若有一天叫她登上高位,她必将重重折辱悉数奉还。
这念头不过在心中一闪而过。她这般微贱,又如何能登上高位呢?能不能活过明天,尚要看眼前这些人允不允呢。
苏皇后凝眉望着她,似乎在猜测她这番话是否发于肺腑。养个与她有二心的人在身边,护着捧着,最终若不能为己所用,她又图些什么呢?
屋中气压极低,苏皇后久久未曾言语。
似乎有人故意要将这沉默打破,只闻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步声。
董冰神色一动,见苏皇后点头,连忙迎了出去。
外头清晰听见黄兴宝的声音。
“阳韵关送来八百里加急奏报,苏三爷,苏三爷胜了此役,已经押送着三百反贼,往京中来了!”
董冰亦是一喜:“是皇上叫您过来知会娘娘的么?”
黄兴宝满头大汗,笑着摇了摇头:“皇上、皇上叫谨嫔娘娘去呢!皇上龙心大悦,说是、说是要谨嫔娘娘陪着,好好地饮一场!”
屋中,岳凌目瞪口呆地看了看福姐儿,又回过头,瞧了瞧苏皇后的神色。
似乎有风从窗外送了进来,吹得那蒙了细纱的宫灯罩子里头,火焰急动。
福姐儿不过刚从紫宸宫出来。犯了这等大忌,皇上不但不怪,还生怕自己为难了她,苏煜扬适时架了这梯子,皇上就光明正大地接人去了……苏皇后嘴角慢慢溢出一抹极苦涩的笑容。
她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滚!滚去皇上身边!去和皇上好好庆一庆你父亲的功绩!”
福姐儿抿着嘴唇,伏地行了礼,膝盖已经跪的酸麻了,吃力地朝外走了去。
出了坤和宫,随黄德飞走了一段路。前面,侍从提着灯笼,赵誉等不及黄兴宝把她带过去,亲自过来寻她了。
福姐儿眼睛忽然很酸很酸,像有沙子吹了进去。
赵誉听见响动,回过身来,上前几步握住了她冰凉的指尖。
“你没事吧?朕越想越不妥。”
他将她手紧紧握着。
“婉柔,你信不信朕?朕要护你,一直一直,这样护着你。”
福姐儿抿着唇,眼睛里蒙了一层浅浅的雾气。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闭上眼睛,侧过头去,乖巧地靠在赵誉的胸前。
赵誉揉了揉她乌黑的头发,喃声道:“婉柔,你父亲立了功,虽说功劳不甚大,但积少成多,未必见得不能更上一层楼。”
福姐儿觉得很疲累,听得他说这些话,心里只是微微荡漾了一下。
帝王心术,从来不是这么简单。他怎可能为了宠她,平白提拔起苏煜扬来?
承恩伯府有伯爷,有世子,苏煜扬只是三房官阶最低的,心思也根本不在朝中,什么时候,轮得到他?
**
与此同时,集芳阁也收到了消息。
听完奏报,夏贤妃将怀里的婴孩递给乳娘,走到里间,撩开了徐嫔的帐帘。
徐嫔还未睡着,睁着一双明亮的杏眼讶异地看着夏贤妃。
夏贤妃道:“太后娘娘那边送了消息过来,苏氏的父亲,得胜了,正在回京路上。”
徐嫔愕了愕:“娘娘的意思是?”
夏贤妃道:“这回算计不成,只怕那苏氏,又要进一步了。”
徐嫔眸子闪了闪,恼道:“可恨何乳娘临时变节,叫她逃过了这回!本想一箭三雕,怎料到苏皇后会找到证据?”
夏贤妃叹了声,坐进帐中压低了声音:“心凝,我更担心的是你。我背后,至少还有太后娘娘替我撑腰,可你呢,淑妃一个还不止,如今又与这苏氏结了梁子,以后你可怎么办啊?”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文要改的有点多,还没有改完。
这章是修改前的版本,以后的存稿可能都还要改。好苦恼啊。
我先发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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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暖阳9
徐嫔眨了眨眼睛, 伸手握住夏贤妃的手腕:“娘娘, 妾的手什么脏东西都不曾沾过,最多不过是发觉何乳娘被人收买了却没有做声,最终受伤害的也是妾和妾的女儿, 苏氏若是连这也要怪罪于妾, 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
小心地扯了扯夏贤妃的袖子:“雪儿是妾的女儿, 也是娘娘您的女儿, 我们母女俩全倚仗着娘娘您了。娘娘会护着妾和雪儿的吧?”
夏贤妃扯了扯嘴角, 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回你和雪儿受了大罪,本宫不该和你说这些的,不过是有些担心罢了。也许, 谨嫔未必是那样得理不饶人的人, 许是本宫想多了吧。”
她温柔地替徐嫔掖了掖被角,拍拍徐嫔的手道:“睡吧,本宫再瞧瞧雪儿去……”
夜静下来了。
喧闹了整日的宫城,此刻只闻夏虫的喁喁鸣叫之声。
紫宸宫内,福姐儿累极了,眼眸半闭着靠在赵誉身上。赵誉的手掌在她光滑的脊背上轻抚着,嘴唇贴在她耳畔低声地说着话。
福姐儿一句也听不清。
太疲倦了。
心力交瘁, 加上他几番的折腾,眼睛一阖上,就昏昏沉沉入了梦。
分明是六月天,却好像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 朦胧中看见晨曦中一辆简陋的马车从巷口驶来。那时她还小,不过只有五六岁。被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男人抱在怀里,坐进了那辆马车。
有温热的水点一滴一滴地掉在她脸上,她发烧已烧了三天,人都糊涂了,仰起头用空洞的眼睛看了眼那水点的源头。
那个俊郎如月的男人,在哭着,紧紧拥住她,嘴里也是这般说着不清不楚的话。
当时她病的太厉害了。一句也没有听清楚。
此刻在这半梦半醒之间,耳畔的低语莫名地唤醒了那久远的记忆。
曾经没听清楚的那些话,无比清晰地闪过脑海。
“……乖福儿,爹爹送你离开这无情的院子。爹爹一生委曲求全,到了如今,再没什么指望了,让我独个儿腐朽在这牢笼里就好了。你还小,你还要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要好起来,要快乐的活着……走了就别回头,永远别回头……”
太冷了,周身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福姐儿缩了缩身子,越发靠近那片温暖宽阔的胸膛。
赵誉抚在她肩头的手一顿,听她喃声说了句什么。
他屏住呼吸凑近了,看她樱唇一张一合,在说:“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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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苏煜扬回到京师。此番得胜,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前番去剿匪未成的几个将领面子挂不住,见到苏煜扬就绕道走。也有从前瞧不起他,觉得他不务正业的老臣对他改变了看法,愿意与他做个点头之交。
这次剿匪,苏煜扬一改前番强攻战略,以己身涉险,深入敌营探取情报。其实就是扮作云游儒生,同村民们打成了一片,又借由村民接触到了匪寇头领,摸清了那伙贼人的行动路线,所以事半功倍,很快就缴了贼窟。
回程时,不少深受阳韵关匪盗所害的商贾制作了写有苏煜扬名字的锦旗,集结了不少人沿路赞颂欢呼。这一役的功劳随不及将士们在疆场上厮杀来的荣耀,却为朝廷解决了一大难题,阳韵关连接辽东和京师左近三十六县,是东来商人必经的路途,赵誉登基后为充盈国库,广开边贸,解禁海运,阳韵关匪盗横行,影响实在恶劣。
苏煜扬奉旨入宫回奏,赵誉遣退了议事的朝臣,单独在御书房见了他。
此刻的福姐儿坐在紫宸宫后殿,曼瑶手执象牙梳子,正为她梳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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