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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有人等你回家, 是件非常幸福的事。

明朗一看见容翡,便笑起来, 飞快奔向容翡。

“子磐哥哥, 我回来啦。”

容翡看着面前的明朗笑颜,则是另一番感受,从前总是明朗等他回来, 原来等人是这般滋味。白日里有事忙时还好, 到了临近归来的时刻,便会忍不住频频朝外看。

按理该到了, 怎么还不见人影?

他一向自制, 今日却不知为何, 眼前总浮现离开书院之际明朗门口相送时那眼巴巴的模样, 那一刻甚至差点心软将她带回来了。不知她在书院可习惯, 有没有悄悄哭鼻子?她不贪玩, 结束后应立刻就会回来。

怎的还不来?

时间仿佛变慢了。

容翡少有的心不在焉,最后索性丢了书,起身到院里, 这样她一进来, 便可以看见她, 她亦可以马上看见他。

“嗯。饿了没?”

明朗解了斗篷, 洗过手脸, 于桌前坐下, 跟容翡相对吃饭。

桌上一盏灯火, 映照出明朗的面孔,容翡打量明朗,她面上已无先前的忐忑紧张, 显然适应良好。

“下半日做了些什么?”

明朗咽下口中食物, 数着指头一样样答道:“点名,认先生,领了书册,听先生读学子规。”她睁大眼睛:“书册和笔墨都先带回来了,先生让包上书皮,写好名字,日后就放在书院里,由那里的书童统一保管,不必每日来回带来带去。”

容翡颔首:“待会儿帮你暑名。”

明朗道:“那学子规好长好长,好多好多。”她听的时候便心中直打鼓,只怕日后不小心便触犯到。

容翡道:“无规矩不成方圆。书院规矩森严,亦是好事。日后好好跟着先生们学,他们都是真才实学之人。”

明朗连连点头,却想起一事,看看容翡,问道:“我听说明雪明如本一直在青楚书院读书,今年却未来……”

明朗本不想提她们,刚好说道这里,便问了。

容翡唔了声,毫不含糊的点头:“我想你应该不太会想看见她们。”

真的是他…

明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呐呐道:“其实也还好…”一瞥容翡,见他凉凉看过来,赶紧识趣改了口:“谢谢!谢谢子磐哥哥!”头一歪,露出个万分感激的讨好笑容。

容翡眉头一挑,没说话了。

明朗心中暖意融融,虽然不惧明雪明如,但眼不见心不烦,能不见则最好。容翡悄无声息都为她考虑到了。

“今日好多人说你呢。”明朗道。

“哦?”容翡动手给明朗舀了一碗汤,示意明朗喝汤,对于外人如何说他显然不甚在意,随口应着。

明朗道:“说你好看,说你厉害,还有说你凶的。”她没有刻意去听,只是今日容翡突然的出现,整个书院都在议论他,她多少听到几耳朵。

“还有人跑来问我呢。吓死个人。”

“哦?那你如何说的?”容翡道。

明朗忙道:“我什么都没说。绝没有……”她想了半天,想到一个词,“绝没有出卖你。容府的事我也半个字都没说。”

容翡眉眼温润,神色淡淡:“无妨,你愿说便说,也没什么不可说的。”

明朗哦了一声。心想,还是不说罢。

然而容翡下一句却明朗顿时差点喷饭。

“反正,无论她们怎样好奇,我都是她们只可远观不可近瞻之人。”

明朗一愣,这话再直白点,岂非“我是她们得不到的人”之意?明朗忍俊不禁,咯咯咯笑起来。

容翡继续又从容道:“这话不要出去说,终究略显自满,是为不宜。”

那你还说!

明朗笑的停不下来,容翡一本正经这般促狭的模样实在太好笑了。

“口中有东西时,不要讲话和笑,一则有失礼仪,二则可能会呛到。”容翡慢悠悠说道。

明朗闭上嘴巴,仍旧带着笑意,容翡常常会这般无形中因地制宜教导她一些事情,却从未有说教或教训的感觉,也从未强制明朗非按规矩做不可,他仿佛只是让明朗知道那些规矩,至于要不要遵循,却无所谓,全凭明朗自己。

这一点跟明朗的祖母很像,祖母便是这样,该知道的分寸会让明朗知道,却从不拘束她。

容翡已吃饱,放下筷子,又帮明朗盛了碗汤,用汤勺慢慢搅动,便于降低温度,仍旧陪明朗慢慢吃着。

明朗吃的两颊鼓鼓囊囊,眉眼弯弯。

她想起白日里那些女孩儿最感兴趣的问题“容公子私下是什么样的“,喏,就是这样的。绝不是你们认为的那种清冷的要命,金口难开。

今晚的汤是咸汤,明朗却从中喝到了香甜的味道。

真不知她们看见容翡私下这幅模样,会是什么反应。

明朗最开始也和她们一样,认为容翡清冷疏离,有些怕他,然而日渐相处,却渐渐,愈来愈多瞥见他许多不同的方方面面。明朗有时觉得,容翡宛若一座宝藏,越往深处,越有许多意想不到。而这些意想不到,不为人知的部分,看似与他不搭,却让他变得更加真实,更加鲜活。

饭毕,容翡亲自操刀,裁剪纸张,帮明朗把书册包好。又提笔,在漂亮的封皮外面,端正署上明朗的名字。

于是乎,明朗的读书生涯正式开始。

从这一日开始,明朗虽不必像容翡起那般早,却也不能再像平日那般睡至自然醒了。

叮叮当。

明朗在铃铛声中迷迷糊糊醒来,再闭眼,睡半个时辰,绿水和溶溶滟滟进来,把她从床上挖起来。这种时刻必然是痛苦的,尤其在冬日的早晨,然而还是可以忍受的,毕竟去读书,学新的东西,接触新的人与事,是挺好的事。

真正让明朗痛苦的是读书的过程。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初馆即蒙馆,前三日只念书,不写字。先生教一句,学生读一句,先念《千字文》。

明朗学的很认真。初馆里多是比她小一点的,也有与她年纪差不多的,然而才一日,明朗便发现了她与她们的差别。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

明朗背了二十多句,卡壳了。

昨晚她背诵时,绿水等人都夸她记性好,才一天就可以记住这么多,先生也说过一天二十便足已,明朗自己也觉甚满意。

然而,明朗停下之际,其他人却仍旧一句一句念下去。

有人看着书,有人看着天,都流畅至极。

明朗张了张嘴。

后面的先生都还没教啊,为什么她们都会?

殊不知这些姑娘们虽也才进初馆,但在此之前,在家中或私下请了先生,或由家人相授,早进行过初步启蒙。

唯有明朗,是真正白纸一张,大字不识一个。

两日过后,先生甚为满意,便换了种方式,开始检阅学习成果。

“从左边第一排开始,每人四句,接着往下背。”先生说。

众人挺直腰背,一个接一个,按顺序背诵起来。

明朗坐在中间靠后一点,紧张推算自己的顺序和句子。

“日月…”

好巧不巧,正卡在明朗不熟的地方,明朗磕磕巴巴的念出来,先生未说什么,明朗却脸颊发热。

明日一定要记住,流畅而大声的念出来!

明朗默默的想,然后使劲念那几句,夜晚睡觉时心中也默念着。

第二日。

“从右边第一排开始,每人四句,往下背。”先生温和的说。

明朗:“…”

不是从左边开始吗,怎么改了右边?我的那四句是哪四句?

明朗脑中急速思索,慌慌忙忙回忆书中内容。

第三日。

“从中间最后一排开始,每人四句,往下背。”先生慢悠悠说。

明朗:…

啊啊啊啊,要疯了。

一段时日下来,明朗明白到,单单只记几句根本没用,先生的检阅毫无章法,根本防不胜防,最保险的办法就是通篇烂熟于心。

明朗急的不行。

其实她本可不必这般着急,受祖母影响,她不是好强的性格,不会想事事争第一,尽自己的努力就好。而且实际以先生教的进度,她也并未落后。

只是她如今在容家,肩上无意识的压了一块石头,如果学的太差,会不会给容家丢脸,会不会让容翡颜面无光。

怀着这样一种心理,明朗心中压力巨大。

“当当当。”

钟声响,一天的课业结束。

“听说苏记上了新胭脂,要不要去逛逛?”

“好啊好啊,走走走。”

“我不去了,今日家中有远亲来,带了特产,我要回去看看。”

“我去吃茶—母亲今日在盛苑酒楼请客,嘻嘻。”

女孩儿们拜别先生,说说笑笑走出学堂,商议着晚上去哪里放松玩耍。

明朗收拾好案桌,将书册装进包中,匆匆回容府。

晚饭后,明朗与容翡一起进入书房,各据一桌,各自埋头读书。

“……知过必改得能莫忘……”

明朗低头,无声默背书中内容。

从前她来书房,多半就看看画本,或发呆,通常半个时辰左右便坐不住,悄悄走开。那时常疑惑容翡怎么可以一坐便那么久,毫不厌倦。如今换了明朗聚精会神,几乎废寝忘食,完全忘了其他事物。

容翡抬头看明朗一眼,微微抬眉。

明朗默着默着,忘我的低低念出声。

“……墨悲丝染诗赞羔羊……”

下一句呢,下一句是什么,怎么又忘了,明明在课堂上记住了啊。

明朗使劲想,使劲想,奈何脑中一团乱麻,如淤泥堵塞河道,怎样也想不出。书房内地龙温暖宜人,明朗急的额上竟冒了汗。

“景行维贤,克念作圣,德建名立,形端表正。”

忽然容翡的声音响起,他不知何时来到明朗桌前,一瞥桌上书册,开口接上明朗卡壳的内容。

啊,对,容翡这么一提,明朗瞬间想起来了,旋即猛的一拍脑门,“我怎么又忘了!”

她急怒之下力道没有轻重,那一下下手不轻,肌肤又嫩,瞬息之间,额上便泛起一道红印。

容翡目光登时微沉,沉声道:“做什么,打自己。”

明朗摸了莫额头,神色黯然。

容翡打量明朗眉眼,神色略缓,“学的不顺?”

不问还好,一问,明朗也不知为何,忽然一股委屈陡然涌上心头,委屈中含着羞愧,立刻鼻子一酸,泪水盈满眼眶,像荷叶上的露珠般滚来滚去,泫然欲滴。

容翡:…

容翡断没想到这眼泪说来便来,倒是许久未看到她这副强忍的模样了。容翡顿了一顿,道:“要哭?可以等你哭完。”

明朗噙着泪,听见这话,忽又觉得有点好笑,那酸涩的感觉慢慢消退,她吸了吸鼻子,将泪意压回去。

“才不哭。”

容翡微微扬眉,淡声道:“现在起来,去门外站片刻。”

明朗微微疑惑,却听从命令,顺从的站起,走到门外,听容翡又道:“不要走远了,就在门口,默数到十便进来。”

积雪未融尽,冬夜微寒,明朗出得房门,清冽的空气袭来,心中的焦躁如火遇水淋,蓦然消散。她乖乖数到十,转身回房。

“现在感觉如何?”容翡斟了杯温茶,递给明朗。

明朗点头,刚刚那种着急躁动的情绪已平息。

“那么现在说说你的问题。”容翡道:“课业上有问题?”

明朗面带黯然,低声道:“我太笨了。”

旋即将近日的课业情况对容翡讲了,末了,低头轻叹:“她们全都会,就我不会。哪怕她们提前学过,但这些天,我也该学会了,却还是出错,总出错……我太笨了。”那种羞愧和浮躁又浮上来,明朗有点难过:“子磐哥哥,我是不是不是读书的料。”

容翡未回答这个问题,只问:“你是本来就没记住,还是只有被提问时答不出来?”

明朗眼露茫然,未曾好好想过这个问题。

“如果给你足够的时间,或者说,现在让你背,你能背出来吗?”

明朗认真的想一想,末了,点点头:“可以。”

说道这里,她仿佛有点明白容翡的意思了。

“很好。”容翡说:“不过短短数日,便学会全篇,已然很出色了。”

明朗:“可是,每次先生检阅时,我却答不上来……”

容翡示意明朗坐下,他站在书案旁,徐徐问她:“你读书是为了什么?”

读书的目的吗?明朗眨眨眼,诚实的回答:“不为什么,就到了读书的年纪,有书读,便该读了。”或许有一些女子读书为改变自身命运,或为才情,或为名声,明朗倒未想这么多,有书读自然是好的,却未曾想过一定要达到什么高度,当年祖母的想法亦是如此,能识文断字,知书达理,日后懂的看账本便已足够。

这世上道路千千万万条,每个人的起点和目的地不同,但看个人志向罢。

容翡颔首,面上神色如常,道:“我送你进书院,只望你能知书文,明事理,日后能自己多一些思考与选择,再无其他要求。”容翡微微停顿,接着道:“既不期望你才高八斗,才情过人,也不需要你拔得头筹,为谁挣脸面——容府不需要,我容翡也不需要。”

明朗呆呆看着容翡。

“为自己读书,方为真正读书之道。”容翡道:“不必与任何人比较,不要盲目追求一次结果。读懂,读明白,今日比昨日多学一点,明日比今日更进一步,学海无涯,永无止境,能做到这一点,长此以往,必真有所获。”

“若觉得读书无益,学不到东西,不开心,不想读了便不读。”容翡淡淡道:“这世上亦有不曾读过书却过的很好的人。你若不想读,也可不读。”

“不不不,要读的,要读的!”明朗忙道。

“那就开开心心读。”容翡温声道。

明朗仰头,怔怔瞧着容翡。他神情依旧看着清冷,目光却温和,带着不动神色的安抚。他这番话简直直击明朗内心,将这些时日压在她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肩头大石悄然化成齑粉,消失无形中。

明朗一下子没忍住,抱住容翡一只手臂,将脸颊贴上去,心中轻松而暖洋洋的。

“子磐哥哥,你真好!你太好了!”

语气里掩不住的喜欢,声音娇憨绵软,微微带着点鼻音。

容翡失笑,低眸,眼中倒映出明朗依恋的姿态,片刻后,眼中含笑,另一只手伸出,摸摸明朗的脑袋,道:“刚换的衣裳,别蹭上鼻涕。”

明朗笑起来。

容翡低头看书册:“还有哪里记的不熟,说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