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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它来了, 它来了,它终于来了。

“恭喜姑娘, 姑娘长大了。”

绿水等人笑吟吟, 忙前忙后的给明朗换衣裳,换被褥,摒退小厮, 关上房门, 手把手教明朗一应事务。

这些知识明朗先前零零碎碎的知道些,如今算真正弄明白了。

原来陈妈妈款式不少, 还分好几种呢, 材质用料也大不一样。原来是那样用的啊……

“阿弥陀佛, 终于成大姑娘了。”安嬷嬷笑着笑着, 眼睛就红了:“老夫人, 姑娘长大了, 你可看见了。”

是的,祖母,我长大了, 你不要担心了。

明朗心中默念。

不知不觉, 这便真的长大了。

然而明朗却并未有太大感觉。先前心心念念着, 仿佛到了这一天, 就会发生翻天覆地, 至少是重大的变化, 然而真到了这一刻, 除了身体不适外,并未有其他明显不同。

明朗照镜,这几年已渐渐长开, 如今看来已经习惯, 面孔仿佛还是这张面孔,身段依旧是这般身段,一切与从前无异。不过想想也是,人不是花草,不会嘭一下就开花结果,即便花草,成长和绽放也并非一夜之间。

身体不舒服倒是真的。

明朗也终于体会到了女孩子特有的成长的酸痛。每个人体质不一样,疼痛也不一样。容静儿与容姝儿两人最幸运,两人期间几乎无事,与平日无异,赵飞飞平日里看着生龙活虎,身体最好,然则却几人中痛的最厉害的。明朗不算太痛,只是肚子酸胀,浑身酸软,提不起劲来。

她也终于享受到女孩儿的特权,向书院告假两日,心安理得的不去上学了。

赵飞飞与容姝儿下学后来看明朗。

“哈哈哈,你终于赶上了!”

明朗与二人各击一掌。

赵飞飞道:“等你好了,过些日子,我们出去玩。”

她们几个常出去玩,然而这次赵飞飞说这话时,却刻意压低声音,又扬眉眨眼的,仿佛不大寻常。

明朗:“去哪里呀?”

赵飞飞凑近明朗,“去一个只有大人能去的地方。”

容姝儿道:“我们早想去了,一直在等你。带你一起去长长见识。”

这两人平日里总是针锋相对的,这回却难得十分默契,统一,明朗被两人神秘兮兮的模样弄的好奇心爆满,忙追问到底是什么地方。两人却嘿嘿一笑,守口如瓶。

“到时你便知道了。现在告诉你了,怕你睡不着觉。”

见如此,明朗只好作罢,心里暗暗猜了数个地方,只待谜底揭晓那一日。

这两日恰逢阴雨,明朗身体不适,食欲亦不振,便不愿出门,只在床上躺卧着,让人去告知容翡一声,不一起用晚饭了。

“是生病了吗?”

容翡下朝回来,经过侧院,少见的没见到昔日等候在那里的身影,只以为明朗今日晚回,眼下听她连晚饭也不吃,便眉头微蹙。

“没有生病,公子放心,”绿水笑答。

“那是何故?”

绿水掩唇一笑,旋即据实以告。

“女孩儿这几日多少会有些不适,没有胃口也属正常,公子不必担心,过了这几日便好了。”

容翡已是成年男子,这种事自然知晓一些,然而乍听绿水之言,却是一怔。

绿水离去后,容翡独自坐在案桌前,望着明朗的位置,微微出神。

几日后,明朗恢复如初,来到正院。

只不过两日未见,明朗却觉得好像很久未见到容翡似的。这两日容翡并未像以前她生病后过来探望,想必已知其中缘由了。不知为何,明朗再见容翡,忽而有点无端端的害羞。

容翡却神色如常,看她一眼,并未多问。

两人相对而坐,同以往一般,吃过晚饭。

晚饭后,便该去书房了。明朗这几日落下了不少功课,须的抓紧补补。她紧紧跟着容翡,举步往外。

行至门口,容翡却忽然停步。

明朗跟着止步,差点一头撞在容翡身上,疑惑怎么不走了。

容翡不动声色让开一步,转头,漆黑双眸望向明朗。

“嗯,怎么了?”明朗疑惑抬头,看向容翡。

“从今日起,你便回侧院中温习。”容翡道。

明朗一时未明白:“为何?书房挺好的呀。”在侧院中也不是不可学习,但氛围总比不上书房中。自她入学以来,向来在书房学习,这也是容翡同意甚至提倡的。

容翡一手负在身后,略一沉吟,道:“若喜欢书房,也可来。不过要提前告知,我会腾出地方。”

“……什么意思呀?”明朗一头雾水,更不懂了:“为何要腾出地方,书房大的很……”

明朗忽而意识到了什么。

她住口,抬头凝视容翡双目,打量容翡的面容,只见容翡神色淡然,带着许久不见的凝重和淡淡的疏离,面无表情的看着明朗。

“子磐哥哥。”

明朗不安的小声唤了声。

容翡稍稍垂眸,淡声道:“你已长大,不是小孩了,须知男女有别,以后不可再像从前般。”

什么叫不可再像从前般?明朗未说话,眼中却流露出问题。

“从今日起,晚上不要再过来,要用书房,提前告知。”容翡顿了一顿:“日后在外面,更要注意,不可与男子,尤其陌生男子单独同处一室……小朗?”

明朗听到前面几句,心里一慌,后面的根本听不进去,呆呆看着容翡:“意思是从今后要与你保持距离,不可再随时来找你?”

“……嗯。”

“不能一起吃晚饭,一起用书房,一起说笑了?”

容翡不答,沉默即是默认。

明朗脱口道:“不要。”

容翡微微拧眉。

他不说话,明朗便有些慌,伸手去拉容翡的衣袖,这在以前是常有的事,有时候走着走着,或说道什么好玩的东西,或是撒娇耍赖之时,明朗便会抓容翡衣袖,像小孩般晃来晃去,容翡从未说过什么。

这一刻,容翡却一侧身,避开了。

明朗呆住了。

“……子磐哥哥。”

这个闪避的动作刺的明朗心里极其不舒服。过去的一年里,她心心念念着长大,有些模糊的念头,总觉长大后会更美好,真到了这一天,却完全不似预期,就好像终于爬上山顶,却发现不仅景色平淡无奇,且天气环境都十分糟糕,当真感到无所适从。

“今日书房给你用。”容翡道。

“我不要。”明朗说。

容翡看明朗,一顿,道:“那便早点回去。天晚了。”

明朗黑漆漆的眼珠不断转动,试图从容翡面上看出点什么来,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道:“子磐哥哥你认真的吗?”

容翡不答,继而长腿一迈,走出房门,往书房走去,方道:“回去吧。”

明朗呆看容翡背影,意识到他真的是认真的,随即紧追而出,跟在容翡身后:“我不回去!”

容翡脚下未停,“那便随你。”

容翡进了书房,明朗抬步,常德却咳嗽一声,两名小厮从旁闪出,往门口一站,挡住进路。

常德低声道:“郎姑娘,别叫小的们为难。”

除却最开始进府时,明朗生平第一次被拦在了书房外。

明朗站住了,茫然而不可置信的看着房内。这几年在容翡身边,她习惯了容翡温和的样子,差点忘了他另外冷峻的一面。一旦他动了真格,那清冷疏离,而不怒自威的气势依旧让人胆寒,不敢忤逆。

房中,容翡在案桌后坐下,埋首卷宗。

灯火摇曳,一室静谧,不知过了多久,容翡感觉到什么,忽的抬头,朝门外看去。

门口一抹身影,明朗竟是未走,也不进来,只固执站在门口,眼巴巴朝里望着,见容翡看来,目中登时一亮。

容翡:……

容翡微微一顿,旋即面无表情低下头去,那一瞬间,余光里清楚的看见明朗眼中的光亮暗下去。

容翡继续处理事务,今日的事并不多,进度却十分缓慢,总有些心思不定,心浮气躁。这对他来说,实在是罕见的事。

书房中十分安静。

过了片刻,外头传来压低的喁喁私语。容翡耳力不错,可听出是常德的声音,似乎在劝说什么。一阵声音后,脚步声响起,似乎走远。之后重归于寂静。

“添茶。”

容翡叫道。

常德忙进屋,为容翡端上茶水。

“她走了?”容翡问。

“谁?”常德啊了一声:“朗姑娘啊,没呢,在院里站着呢。小的劝不动,朗姑娘都不理呢。”

容翡微微蹙眉,示意常德退下。

常德便放下茶水,往外走,一边似无意道:“怕是要变天,起风了,有点冷啊。”

容翡喝了口茶,努力静心看了会儿,却始终有些心不在焉。

这书房由他一手设起,许多年来唯他所用,后来明朗进来,姝儿与静儿偶尔也来,都不曾影响到他,他一向自律,外界的世界不能轻易干扰他。

明朗也向来乖巧懂事,在书房中时,总是安静坐在那里,跟他一样,做自己的事,不会动不动来打扰他。有什么问题,也是记下来,待他忙完,方去请教。容翡喜欢这样互不干扰的同处一室。有时看书看的累了倦了,一抬头,看到明朗专注或走神的样子,心中困顿与疲乏便一扫而空。

不知不觉,竟是几年过去。

小女孩儿长大了。

今日的话,并非容翡一时兴起,而是认真想了好几日。

容翡没有对姝儿静儿说教男女有别之类的话,这些事自有人会去教她们。明朗其实非常明事,他从未刻意教过她什么规矩礼仪,她却自己遵守的很好,在外头从来彬彬有礼,大方端柔,不曾逾矩。

虽说一直将明朗当做妹妹般疼爱,甚至对她某些方面更甚于自己的妹妹,然而她终究不是他妹妹。

女孩子长大了,不比小时候,有些事确要注意。

便从他开始吧。

容翡完全是为了明朗好,然而明朗那要哭出来的模样,守在门口的身影,却让容翡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件天大的错事。

“添茶。”

容翡一口喝尽杯中水,复又喊道。

常德颠颠的跑进来,拎起茶壶,向杯中注水。

容翡抬头看了一眼。

常德道:“朗姑娘还没走呢,绿水来劝过一回,无果。大概站累了,坐在院中石头上,那石头可凉着呢……”

容翡冷冷道:“我问你了吗?”

常德讪讪闭嘴。

容翡喝了口茶,面色稍缓,吩咐道:“你亲自送她回去。”

常德忙道是,出去了,只不过片刻,又回来了,愁眉苦脸,为难道:“朗姑娘不理小的,小的也不敢用强。”

容翡眉头非常明显的蹙起,常德常侍左右,自然知晓这是真动了几分怒意,还以为下一刻就要发作,谁知容翡闭了闭眼,竟生生又忍了下去。

“随她去吧。”

容翡十分冷酷的说道。

常德应了声是,便躬身退下。未走几步,身后传来容翡不悦的声音:“胆子越发大了,什么时候学的这倔脾气。”

因在家中,常德似随意接口道:“是啊,跟谁学的呢,被谁惯的呢?”

“你说什么?”容翡冷道。

“啊,小的说今儿真有点冷呢,这风越来越大了,好冷好冷,小的再去替公子烧点热水来。”

常德一溜烟跑了。

容翡又喝过一杯茶,看过两页卷宗,夜色渐重,仿佛真的变天,有些冷了。

外头一点声音都没有。

啪一下,容翡扔下书卷,站起来,快步走出去。

院中,明朗抱着双膝,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廊下灯笼暖黄的光照在她皎洁的脸庞上,映照出一点茫然,颇有点像被丢弃的小狗,可怜巴巴,看不出是否哭过,眼中却仿佛蕴着水光。

听见容翡脚步声,立刻抬起头,站起来,迈出几步,又停下来,带着点委屈,倔强和无措,远远看着容翡。

容翡走过去,语声平淡。

“长脾气了,不听话了?”

明朗抿抿唇,“听的。”

“这叫听话?”

明朗便道:“你以前是不是说,我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唯心是从。”

容翡眸光一闪,却不得不答:"……是。”

明朗道:“现在我不想回去,不同意你先前的话,我便留在这里,便说了不要,那又有何不对?”

容翡竟一时无言以对。

容翡单手负立,背后的拇指与食指无意识的轻搓,说:“这是两码事。先前提议,是为你好……”

明朗打断容翡的话,黑白分明的双眸中灯火流动,“书上有言,若真为一人好,应考虑那人本身真正的想法和感受,否则,便只是说话人一己私欲,私心而已。”

容翡:……

明朗表面镇静,实则十分紧张,袖中手指微微发抖。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大胆的忤逆容翡,与他对峙。她不得不这样做。她知道容翡是为他着想,女孩子要矜持,要懂规矩,可一想到容翡所说的,从此以后再不能随时来找他,要与他保持距离,像外头其他普通人那样,客客气气的……她就受不了。

不是说当她是妹妹吗?

妹妹与哥哥亲近一点,不可以吗?

他对殊儿静儿以后也要避而远之吗?

明朗低低道:“长大了就要这样吗?如果是这样,我宁愿不要长大。”

容翡沉声道:“不要闹。”

明朗撇撇嘴,眼中水光立刻汇聚成河,眼看就要掉下来,哽声道:“……我没有闹。”

容翡:……

容翡硬起心肠:“哭也没用,我不会改变主意。”

明朗眼泪在眼中滚来滚去,拼命忍着,道:“……没哭。我……我不回去。回去了,明天……明天再来。”

容翡默不作声,瞧着明朗。

明朗握着拳头,积蓄起所有的勇气和力量,含着泪,倔强的与他对视。

容翡可以说:“随便你。”但他没有。

容翡可以甩袖而去,但他没有。

容翡也可以下令:“来人,拖走!”但他也没有。

他希望明朗能随心所欲,能如他最初和迄今为止都未变过的想法那样,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娇惯一些,任性一些,都没关系。如今,却着实叫他有些头疼。

倒未后悔,只是有些头疼。

何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是也。

月亮从云后悄悄探出头来,月色如水般倾斜,照出地面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容翡捏了捏眉心。

自己宠惯出来的,又有何法。

“好了,依你就是。”容翡说。

明朗还在拼命忍泪呢,陡然听到这一句,立刻瞪大眼睛:“真的?”眼泪啪啪落下来。

容翡捏着眉心,颔首。

“那以后可以随时来找你?”明朗确认的追问。

“嗯。”

“晚饭也还是一起?”

“嗯……”

“书房也一起?”

“……嗯。”

“也可以走的很近吗?”

“嗯……但不可拉拉扯扯,尤其在外面。”

“嗯嗯,晓得晓得的。”

明朗一一确认完,破涕为笑,腮边还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容翡:“……眼泪擦掉。”

明朗哦了一声,抬起手臂,直接衣袖毫不讲究的一抹,将眼泪擦掉,还解释道:“它自己掉下来的。”

容翡已经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再度捏了捏眉心,道:“行了,回去歇下吧,时间不早了。”

明朗点点头,“子磐哥哥也早点休息。”

明朗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对容翡一笑,月色下,少女的笑容如春日里翩飞的蝴蝶,灵动而迷人。

容翡眼中也带了些笑意,心中所有的烦躁平息,回以一笑。

经此之后,明朗与容翡照旧,像从前一般继续着。时光如流水般淌过,上安迎来春天里最重要的节日:上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