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经略高弟听得冷汗直冒,他吓得连连摆手:“杨军门,你可不要害本经略啊,今天我下令撤退,明天就轮到我传首九边了。”
泪眼朦胧的杨麒抬起头来,大声喊道:“高大人,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熊廷弼不是因为下令撤退才获罪的……”
听到这句的时候,高弟心道:“这我又怎么会不知道?还用得着你杨麒来教我,熊大臭嘴和朝中大臣的关系我可比你清楚多了。”
这时候杨麒又嘶声喊道:“……那熊廷弼明明是因为太晚下令撤退才获罪的啊,高大人啊。”
这个说法把高弟听得一愣:“此话怎讲?”
杨麒看见高弟听得仔细,他也是精神一振:“高大人明鉴,那熊廷弼既然能掩护辽民、溃兵南逃,那必然就有机会回身交战,正是因为熊廷弼畏敌如虎所以才狼狈逃窜,朝廷也是因此震怒的。”
挥手轰走了其他的关宁将领后,高弟先把杨麒从地上喊了起来,然后压低嗓门问道:“以杨军门之见,若是熊廷弼不去掩护百万辽民、溃兵,而是单骑逃回山海关,那反倒不是畏敌如虎了么?”
“正是!高大人明鉴,假如当年熊廷弼根本不出山海关一步,不去广宁右屯接应王化贞,那广宁溃败怎么也赖不到他头上吧。”说到这里杨麒双目如电,须发皆张。右手还握拳在左掌上重重一拍:“高大人请看,如果我们趁着建奴还没来就撤退,那自然不算畏敌逃跑,而如果等到建奴来了,我们再撤退就是逃跑了,就要杀头了。”
高弟瞠目结舌了一会儿,又想起来了毛文龙的塘报:“可本经略听说建奴此次不过来了四万众。可关宁军明明有八个协、四十个野战营共十一万五千兵力,各城堡地守卫还有四万余。此外隶属辽镇的屯垦军户里还有二十多万男丁可做辅兵,为何不能一战?”
杨麒苦笑着回答道:“高大人明鉴,别说那些屯垦的军户,整个关宁铁骑十六万大军,上过战场的百中无一,在战阵上杀过的千中无一。而末将听说建奴骑射无双,一个个都能站在马背上射箭呐!”
“站在马背上射箭?”高弟闻言又是一惊。这个书生连马都不会骑,站在马背上已经够匪夷所思了,竟然还要加上射箭。
“是啊,高大人,建奴为了射得远都是站在马背上射箭的,他们就是这么厉害。”杨麒连连咂舌来表示惊叹,跟着就哭丧着脸把手一摊:“末将听说,那建奴都能在马上左右开弓。每箭必及百步,每发必中人要害,比我们的鸟铳打得还远,这仗实在是没法打啊。”
看着呆若木鸡地高弟,杨麒又凑上前小声补充道:“高大人运筹幄,自然要知己知彼。但为了避免影响士气,末将可是把这些消息都瞒了下去,生怕士兵知道了就会没有斗志。”
“做得好,做得好。”高弟连连点头称赞,他细细一琢磨,好像这个仗确实不好打,不过他还有些疑虑没有消除:“那东江毛帅的手下是怎么打地?黄石、陈继盛各报几千首级不用说,还有叫毛永诗、毛有杰什么的,也都有首级上报,宁远兵前道的袁大人可说都是检验过了的。”
“别人怎么打的末将不知道。但那黄军门可是有万夫不当之勇。据说能挥丈八马槊,每次开弓必要同开两张十石弓。对了,黄军门手下还有一员大将名叫贺定远,虽然比黄军门差了点,但也能挥丈六马槊。”一边说着黄石的好话,杨麒一边就把右手大拇指挑起来了,说到贺定远的时候他把左手地大拇指也一起挑得老高:“那贺定远还玩得一手好飞刀,他二百步内使飞刀割人首级如探囊取物一般。”
这次书生高弟真的是彻底目瞪口呆了,喃喃地小声说到:“二百步,有一里地那么远了吧?本经略十年寒窗,眼神不太好,一里地外我别说扔飞刀了,就是人都看不清啊。”
“是啊,是啊,末将也自愧不如。”随声附和了几句后,杨麒唾沫横飞地说了下去:“那长生岛据说还有几员上将,比如赵慢熊、金求德、杨致远等,杀万军、摧坚阵也都易如反掌观纹一般。”
说道“反掌观纹”的时候,那杨总兵还真的翻过自己的左掌,右手伸出一根指头在上面比划了起来,人也摇头晃脑地凑到了自己的掌纹前观了起来。
高经略陪着杨总兵看了看他的手掌,沉吟着问道:“那长生岛一个弹丸之地,尚有如许多的猛将,难道我辽镇之中就没有几个好汉么?”
“没有,没有,”杨麒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满脸沉痛地对高弟说道:“如果高大人不信末将地话,可以自行去看,我关宁军中能挥七尺马槊,开五石弓的就都很少了。唔,想那黄军门,五年前在广宁之战中就有了近千铁骑,这五年下来,精锐家丁据说有几千……”
“几千?”这个数字又把高弟吓了一跳。
杨麒顿时又是一顿长吁短叹,跌足拍手叫道:“是啊,高大人明鉴,黄军门手下那打老了仗的家丁就有好几千,可整个关宁军也没有一千见过战场的兵。高大人,不是末将不尽力,实在是这仗没法打啊。”
高弟听了也觉得有些道理,但他还是有些犹豫:“可是关外的近百座堡垒,是五年来花费了国家七百多万两银子才修筑好的,一朝抛弃……”
“那些堡垒都是孙阁部修地,不是高大人你修地。对不对?”杨麒双眼观察着高弟脸上每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如果那些堡垒挡不住建奴,自然是孙阁部糜费国家资财,于高大人你何干?”
“话是不错。”高弟心理已经活络起来了,他拈了一会儿长须,又有些担忧地问道:“当年熊廷弼下令焚毁所有堡垒、仓库和辎重,朝中给他定了一个‘尽焚库藏’的罪名,这个……”
听到这句话后。杨麒知道高弟已经心动了,他大笑道:“高大人。这有何难?我们这次只从关外撤兵,什么堡垒、仓库啊,一概都不许烧,至于辎重让儿郎们统统搬运回来好了,这不就没事儿了吗?”
高弟又沉吟了一会儿,似乎还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如果建奴来攻打山海关怎么办?”
“高大人明鉴,”杨麒显然已经胸有成竹。他跺了跺脚:“我们山海关左靠大山,右拥大海,此乃天下第一雄关,那么容易打下来的?”
这些天关宁军的将领们早就私下商议好了,撤退最多是死高弟一个,不撤退大伙弄不好就得陪高弟一起死了,所以他们早就定计,无论如何也要把高弟这个书生忽悠晕。
大家都知道后金不过不过二百牛录。就算努尔哈赤空国而来,也不过两万批甲而已,何况还有东江毛文龙,后金怎么也要留下些人守家。杨麒觉得在山海关部署上十六万大军,然后十个打人家一个,又有这么多大炮、火铳。怎么也能把山海关守住。
听着似乎很有道理,高弟也觉得兵贵聚、不贵散,他点了点头:“不过还要多做准备,务求有万全之策。”
“我们可以把军户都放过去,然后把这山海关上布满大炮火铳,建奴看我们戒备森严,说不定就退回去了,就算建奴敢来攻城,哼哼……”杨麒眼睛里闪过一道寒光,脸上也是凶相毕露:“我们就把这些大炮、火铳泼水也似地打将下去。那建奴难道还是钢筋铁骨不成?”
……
天启五年十一月下旬。新任辽东经略高弟以耀州新败,官军士气不振为由。下令主动放弃关外的二百里辽西走廊,同时向朝廷奏明了理由,此时,后金主力仍然在向辽阳集结中,敌军还没有出河东一步。
孙承宗视辽东以来,先是从山海关到宁远修筑了五十余座堡垒,其中最大地要塞宁远堡前后耗时近三年,直到天启三年底才完工。这以后孙承宗又开始以宁远为核心,修筑了一个大型要塞群,现在最靠外的宁远右屯诸堡已经在一百五十余里外了。
到天启五年为止,孙承宗认为堡垒修得差不多了,开始考虑进攻问题,受到黄石收复复州地鼓励,孙承宗就一直想找机会渡过辽河,收复耀州和娘娘宫,从而把关宁军和东江军地防区连成一片。(这个时候本是东江军将领张攀刚刚再次收复旅顺和金州卫,并下令在长生岛、兔儿岛、连云岛开始屯兵,还于八月底率先攻击耀州,试图和辽西军建立联系。东江军的攻击被挫败后,孙承宗也开始对耀州这个地方感兴趣,由于这个时空黄石给孙承宗地刺激,当然孙承宗比原本历史上的决心更大了。)
正因为孙承宗摆出了一个攻击姿态,所以关宁军除了辽东都司府直辖的三营和部署在山海关到宁远之间的部队外,其余地六个协都位于宁远到锦州之间。这次的耀州之战中,一个协被正蓝旗一个旗打垮虽然比黄石前世的历史要好听些,但损失却也更为惨重,宁远中协损失过半不说,马世龙也被剥夺大部分职务回山海关坐冷板凳去了。
凭借明朝的强大恢复能力和一年数百万两银子的巨额投入,宁远中协虽然恢复了一些元气,但中协的惨痛损失还是给关宁军各部将官带来了非常大的震动,现在充斥在关宁军中的惊骇情绪也并不比原本地历史上小多少。
在这种浓郁的失败主义气氛中,高弟的撤兵令才刚刚传达到宁远,隶属山海关的三协明军就立刻奉命南下。十五个营的关宁铁骑抛下了一切可以抛下地物资,无数储备着大量粮草和兵器地仓库没有一个被烧毁。关宁军只是在各个仓库上贴上封条后就匆匆离开。根据大明兵部统计,关宁铁骑在宁远以北抛弃的物资计有米豆十五万石、干草百万斤、棉布八万余匹、白银一百二十余万两、铠甲三万余具、火炮一千余门,火铳、弓箭、刀盾更是不计其数。
关宁铁骑的仓皇后退也让地方屯垦军户大为惊慌,他们随即也接到了各地方军屯长官传递的撤退令,辽西的军户们扶老携幼离开驻地,在身后扔下了完好无损的房屋和村落,上百万难民形成一道滚滚南逃地人流。一时间从锦州到山海关的官道上密密麻麻地。背着包袱的军户和掉队地关宁铁骑互相混杂,正如史载地那样。道路上哭声震天,路旁随处可见冻饿而死的官兵……
天启五年十二月初九,京师
百无聊赖之余,黄石和金求德两人外出在酒楼上喝茶听曲。自从黄石上次去皇宫见到魏忠贤后,天启就似乎一直不太开心,所以迟迟没有召见黄石。到了上个月下旬,辽西前线一日三惊。皇帝也没有闲心在这个时候搞什么论功行赏,或是粉饰太平了。
因为山海关根本容纳不了上百万兵民,所以高弟尽放普通军户入关,只留下关宁军地各个野战营以加强山海关的防御。这个月初辽西地难民就开始冲入京畿地区,让京师的百姓了解到了辽西的一片惨状,现在北京也是人心惶惶,有钱的商人、富户纷纷携带眷属到山东避难。
三天前明廷下令京畿地区全面戒严,试图靠这个给百姓一些安全感。但反倒让京师更是大震。无数的北京居民试图南逃山东,而大批的京畿百姓则试图逃入城内寻求庇护,可是城门的士兵根据戒严令严格排查过往行人。
黄石、金求德还有几个长生岛内卫坐在生意萧索的酒楼上,一边喝酒,一边打量着不复往日热闹景象地街道,耳边还能听到城门那里传来的喧哗叫骂声。
“大人。关宁军撤退竟然能撤退成这个样子,这还是没有遇到敌军呢!”长生岛参谋长金求德这几天一直非常激动,他认为就是敌前撤退也不该混乱到这个地步,用金求德的话来说,这已经不是撤退而是崩溃了。
黄石没有搭腔也没有开口评价。他和金求德吃饭的这个馆子在北京城小有名气,放在以前,提前几天预定座位都未必能定上,现在可好,满店空荡荡的连三成都没有坐满。昨天上街的时候黄石看见这店贴出一张布告,酒水和菜肴从今天开始打五折。为了打发时间。今天他就带上伙伴们一起来吃便宜货。
此时那几个内卫都吃得满嘴流油,喝得也差不多了。黄石平时从不摆官架子。所以长生岛地官兵在私下一向都比较随便,他们一听金求德起头就也都开始接下茬。长生岛的内卫也被黄石当作宪兵用,都经过简单的交通管理培训,他们纷纷对辽西没有安排官员负责指挥交通表示谴责,然后又拼命在黄石面前发表自己的看法,生怕最高长官不知道他们有想法、有见识。
北京的街市上现在哄传后金有十万大军南下,但东江军和后金已经打了好几年交道,金求德对这种流言不屑一顾:“辽镇四十个营,十二万野战军,七十座堡垒,四万多城防部队,就算不敢野战,难道还不能守城么?高经略……”
说到当朝的大人物,金求德小心地压低了声音:“真是个书生啊。”
“什么书生?就是一个废物。”
黄石和金求德愕然回首,不远处酒桌上一个商人模样的人正往这边看,这个家伙显然耳朵极尖,他瞪了黄石一伙儿几眼,扯着大嗓门又是一声:“辽东经略高弟,就是一个废物。”
店小二正给那人端菜,居然也大声应道:“就是,就是,九爷说得好,那高经略就是一个废物点心。”
话头一起,酒馆里就炸开了锅。这几年为了筹备军费,明廷增加了不少捐税,魏忠贤甚至规定运进北京的每一头猪、每一匹布都要纳税。现在辽西的消息沸沸扬扬,生意人的买卖都不景气,普通居民更是日子艰难,自然一个个都恨得咬牙切齿。
那个被唤作九爷地商人兀自大叫:“本大爷上个月收了一千匹绸,进一个城门就足足交了五百两银子啊,现在大白天地却要关了店门在这里吃闲酒……本人几年来助朝廷的饷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那可都是白花花地银子啊,本人别无所求只想能好好做生意,这也过份吗?”
其他的人顿时又是一片附和,这番发泄让酒楼上的客人一下子都亲密起来了,远处有个人叫了一声:“在下昨天去听书,说书先生讲了黄宫保……
众人调转话题,议论起黄石的传奇故事,长生岛这桌人默默听着。
邻桌的一个人说着说着就往黄石这群人看过来,突然发话:“提到这位黄将军,听说他好像还在京师呢!刚才听几位的口音,似乎是辽东人,想必不是京营、禁军的官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