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叮……
汉阳的坊市,有的专门做些五金家什,有专门的沟渠用来倒废液,几十丈范围内,连命硬的香樟也活不下去。若是有自己架设烟囱,用了煤炭之类的,一棵香樟树,当时就能让外地来的区分出哪里是作业区,哪里不是。
一边乌黑不着片叶,一边郁郁葱葱,这样的香樟树,便是汉阳最为特别的一种景象。
“丁十八,帮俺补个锅子,可好?”
“铜补子要二十文。”
“二十文——”
问话的胖大厨娘,顿时叉着腰拎着锅,“俺家汉子去了武昌做活,跟你睡一回,能便宜个么?”
叮叮当当挥舞小铁锤的健硕汉子抬头打量了一下厨娘,目光来回地在她硕大的双峰间游走,然后低着头讷讷道:“便宜个十文。”
“好说话!”
言罢,厨娘一把拉着修补匠,到后屋麻利地干了一场。随后舒舒服服地拎着打着铜补子的大锅,笑呵呵道:“要是能怀个种,给你丁十八送个花红。”
待人走了,修补匠又低着头,在那里叮叮当当。
铁器用具逐渐地普及开来,就像当年的长安城,汉阳城也越发地多了这些新式器物。不管是铁锅、铁壶、铁桶、铁钉,这是越发贫贱消费得起的物事。
虽然厉害的木匠、大工,还是不用一根钉子,全靠卯榫结构就能打造家具乃至楼房,但更多不厉害的木匠,则是用着价格极为便宜的钉子,就能给乡野的农户甚至是渔民做一套桌椅板凳腾空棕绷大床出来。
汉阳以及之后的江夏,到武汉录事司地区,和别处更大的不同,那就是女子抛头露面去做工,成了习以为常的事物。
从稀奇古怪到见怪不怪,一二年光景就够了。
外乡有些家学渊源的,瞧见两京、武汉、淮扬的风貌,多是要跺脚咒骂,说一些管天管地管女人的话来。
不过往往这等人儿,立刻被武汉的女郎一把揪住耳朵,不说是一顿厮打,就是骂上一通“你娘不做活靠你这不成器儿孙来养活么”,简直是毒的不能再毒。
到后来,吃了这等亏的读书人,便编了个“娶妻不娶武汉女”的是非,编排的武汉录事司从当官的到卖唱的,都气的跳脚。
“观察,这学堂,当真要盖一个?”
张乾有些忐忑,看着那逐渐封顶的教学区和生活区,整个人都有点慌。
然而老张却神在在地看着那配重式起重机在运作,然后道:“废话,外面的墙连腻子都抹了,老子现在说不盖?不盖学堂难不成盖鱼塘?”
“……”
一旁和张乾一起无语的张亨便道:“可是观察,眼下这风头,万一被人捅到洛阳,未必没有人要来闹事啊。”
“闹什么事?拿武汉开刀还是拿我张德开刀?许敬宗忙着给人做狗呢,他主子没说要咬我,他敢呲牙吗?再说了,一个礼部尚书,还是暂代的,那就是个屁。”
“……”
周围的幕僚和属官,纷纷表示老子刚才在仰望星空,什么都没听到。
“可到底是女子学堂,之前观察在大河工坊和京西大讲堂,也是掩人耳目……”
“哎!本府什么时候掩人耳目过?!本府从来都是光明正大!”
妈的,提什么不好提这种黑历史,老张当时就毛了,瞪了一眼张亨。
“是是是,下走口误,口误。”
张亨也是无语,然后接着道,“可若是这般公开行事,必引恐慌。”
“怕什么?!”
老张一脸的得意,“这光景,比起女子读书,我看呐,还是博陵崔氏全家爆……流放,更让那些浑身是嘴的货色战战兢兢。便是程处弼磨死疏勒这件事情,都比女子学堂要紧。你当本府……是傻的么?”
早不弄晚不弄,偏偏这时候“澳门最大线上赌场上线了”?
开什么玩笑,作为一个挖帝国主义墙角的熟练工,老张自打混入帝国主义内部的改元贞观起,那都是见什么风使什么舵。
有一件事情当年的长安首富,老魔头尉迟日天没有说错,是的,作为一个南方人,老张的确会操船……
“可是,观察,不再斟酌斟酌么?”
张亨后头站着的张贞,时常在外奔波,是文书中尤为劳苦的一个。武汉录事司的田间地头山间江畔,就没有他没去过的最小行政单位。
整个武汉录事司所有市镇坊里,不管是运送粮赋的粮长还是说在市镇做事的里长之流,张贞都能记下长相姓名,这是他的绝活。
也正因为此,张贞作为幕僚,更是江水张氏的族人,才对张德认真道:“观察,市井乡里,对女子入学,支持者甚少啊。”
“本府需要他们支持吗?”
张德同样认真地回道。
一行人在叮叮当当的声音中,穿梭在各种五金作业的作坊,炉火中的炉温,时不时地因为热浪卷动,吹出了小巷院门。
“观察的意思是……”
“女工识字和不识字,你要是临漳山厂区的车间主任,你选哪个?”
“这……自然是识字的,最好还懂一些器物营造之法,若是能算个产量、业绩,那就更好了。”
“不是所有工坊,都只要文盲妇人在那里胡乱忙上一通。总想着女工痴呆,连个工钱都记不住,这商号厂房,也是做不长久的。说到底,吃人肉喝人血能发家,却不能持久。”张德背着一双手,步子迈得不大,幕僚们都是跟着,有的则是用炭笔把这些话记了下来。
咣!
“没有对刀,你这样进刀只会绷断刀头!夯货!老子信了你的邪哟——”
不远处传来一阵咆哮,观察使府的一行人,都是对望一眼,不由得莞尔一笑。
“人肉人血起家,赚是能赚的,但为何不能长久?”张德看了看众人,“讲到底,其实一句话。”
“观察,甚么话?”
“同行是冤家,同行是仇人,同行是死敌。”
“……”
一行人都是默然,虽然很有道理,可听着就不痛快啊。
老张继续道:“同行相争,以前是要抢客人,现在不但客人要抢,货源也要抢,熟练工更要抢。可拿什么抢呢?道理显而易见的,你张三吃人肉喝人血,我李四吃的少一点,喝的少一些,那么,就能抢了。”
“先少赚一点,同行都死了,那自然赚的就更多。这叫细水长流。”
“……”
幕僚们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可观察,倘使将来……如若一行,仿佛……仿佛物流行吧,倘使一家独大,岂不是工人力夫,任由这东家予取予求?”
“是啊,一家独大,就会是这般。那么,该怎么办呢?”
砰!
一声巨响,只见刚才吵闹的地界,一扇门板飞了出来,一个赤膊上身的健壮汉子一边走一边吼:“老子入你娘个先人,老子不干喽!武汉恁多家铺子,老子偏给你个鳖孙支使,呸!”
这刹那,观察使府全体除了张德,其余的都是呆若木鸡。而老张却是饶有趣味地看着那汉子离开,方才问话的张乾,则是若有所思。
怎么办?
老张内心不由得感慨,反正不会是“大楚兴,陈胜王”,说不定是“大屁股裂了”,也说不定是“乌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