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入虎口。
顺利将顾盼晴迎回家后,谭紫苑的开心全都写在脸上。
上一回被公事搅得乌烟瘴气,就连在车上时,整颗脑袋也都乱轰轰想着公事,以致她都没有时间坐下来好好跟她聊上几句。于是,这一次趁着繁忙的公务刚好告一段落,总算被她逮到大好时机。
唐文哲升上初中后的某天,忽然这样告诉她,以后的放学会晚些回来,因为他必须送某个女孩回家。起初谭紫苑没有多想,只是认为这个年纪本就是花季初绽时,再者这个儿子向来就十分懂事与沉稳,站在一个母亲信任孩子的立场,她相信他自有分寸,再再者,那段时间她正好在拓展公司业务,忙得焦头烂额,于是也就没有多问,而日子久了也自然而然地忘了再提起。
直到方才在医院里见到纪爷爷,她才赫然惊觉,原来唐文哲口中说的那名女孩,竟就是当年医院里头,那个紧紧拽住她手腕的小女孩。
都已经长这么大了呢。
其实她对她并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只是当时留在腕上的温度久久未能散去,甚至在往后的好多个日子里时常想起。每每思及,便都会忆起丈夫走的那一日,一整天浑浑噩噩的自己,如果不是自家儿子好好牵着她,她一定无法捱过去。她永远无法忘记,当时整日奔波疲倦,恍惚中就要倒下的最后一刻,有个女孩伸手握住了她。
就好像……她是她的全世界。
那一瞬间,她想起了也紧紧牵住她的儿子。
于是,才有了今日歷经风口浪间,却仍屹立不倒的谭紫苑──
顾盼晴不是一个很能聊的类型,可是谭紫苑却是一个能够天南地北说不停的人,尤其是面对她感兴趣的人事物。
眼下,她就对顾盼晴十分感兴趣。
这个、让她向来待人疏冷,甚至待她这个亲妈也疏冷的儿子,愿意每日放学走双倍的路回家而不嫌麻烦的女孩。
眼看谭紫苑提出问题的速度几乎让顾盼晴快要招架不住,从头到尾被晾在一旁的唐文哲神情透着淡淡无奈。
「妈……。」
「什么!」谭紫苑大嚷一声,夸张地从黑色沙发椅上跳起来,完全充耳不闻自家儿子一脸为难的阻拦,「这么说你们居然从幼儿园就是同学到现在!」
晴天霹靂。
她居然都不知道!
谭紫苑是单亲妈妈,更正,是公事超级繁忙的单亲妈妈。也幸好,唐文哲一直以来都很独立、也早熟,他甚至从很小的时候就可以自己处理很多事务。于是,很多他能够独立解决的事情也就不会再对谭紫苑多说。当然,也包括他一直以来的成长歷程还有心事,他一直是一个让人不用担心的孩子。
然而,这却也是谭紫苑一直以来最愧疚的一点,可是等到她发现的时候,唐文哲已经长得好大好大了。
大到、甚至他都已经可以回过头照顾她这个妈妈了。
唐文哲看上去是一个特别乖顺的孩子,可实际上却也并不如表面那般看来温顺。
他周身浓雾瀰漫,像是不愿意让任何人走近似的,将所有想靠近他的人通通阻挡在外。谭紫苑一直认为是自己对他的疏忽,才导致他如此不愿与任何人敞开心扉的后果。一直对此感到十分亏欠,却也莫可奈何。
于是,她也只能用朋友相处的模式,试图走进他的内心。却又老是变成好像是自己在耍幼稚,老是要让儿子来帮她收尾似的。
唐文哲实在长得太快了。
快到、让她都还来不及将小小的他好好认真瞧清楚。
怎么一转眼,他就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呢……。
「妈、」唐文哲眉头微挑,看着自家老妈从沙发椅上弹起,然后就浮夸地定格在那里,实在又好气又好笑。
「你太夸张了。」他啼笑皆非地说。
这个妈,真是幼稚到了极点。
最后,谭紫苑足足缠了顾盼晴两个小时。
很难想像,这样一冷一热问答的聊天方式却还能天南地北聊了两个小时。顾盼晴这个句点王,若换成别人可能早就要接不下去,可是谭紫苑就是有本事接着说下去。
其实,有好几个片刻,顾盼晴都彷彿能在谭紫苑滔滔不绝的言词中,看见初识纪春花时的情景,想起那一天。
想起沉敬阳站在讲台上向她道歉,可是她也知道,该道歉的明明是她。
想起谢嵐在黑板上挥霍的字跡,她认为很白痴的介绍方式却博得满堂彩。
想起、隔壁座的马尾女孩拎过她的数学讲义,在某个习题上头改了三条公式。然后笑着对她说,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我叫纪春花。
纪春花。
……她现在,还好吗?
「小晴。」
「……小晴?」
谭紫苑连喊了两次,并伸手在失神的顾盼晴眼前挥了挥。
……还是没反应。
于是,几番劝阻无效后,便放弃自家妈妈跑去洗澡的唐文哲一出浴室便瞧见这一幕场景。
谭紫苑抿起喋喋不休的嘴,一双深邃的眼静静望向顾盼晴。
而顾盼晴的眼睛失焦在虚无中。
半晌,谭紫苑从自己的思绪回到现实,才发现站在浴室门口,也正同着自己望向顾盼晴的儿子。
她不禁眼眸一瞇。
彷彿有一霎那,竟觉得他们有些相似。
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相似。
接着,门铃响了,将现场魂都不知道飞哪去的眾人又拉回了这个空间。
纪爷爷遣人送来了顾盼晴的衣服还有日常用品。谭紫苑也在接到美国分公司的来电后,赶紧回房处理公务去了。
这一夜,顾盼晴第二次躺在这张床上……客房的。
她想,她如果脸皮再厚一些,就可能会跑去跟唐文哲挤一张……乱讲的,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事实上……她也并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少了个可以让她义正严词的由头。再者,儘管顾盼晴再蛮横霸道,这种明摆着违逆世俗眼光的事,她也实在是干不出来。如果再小一点,也许能推给年幼无知;如果再小一点,也许能说是单纯喜欢跟某个人待再一起。
可惜,他们都已经不小了。
顾盼晴把棉被拉上来盖住整颗头,上头还留有玫瑰花香的味道,看来是刚晒过不久。
雨水乒乒乓乓打在窗沿上。
她进房前,看见唐文哲未掩的房门还亮着,想起上一次好像也是这样,早上醒来时也没关上,灯也是。
有人睡觉不关门与灯的吗?
结果,隔天一早果然又是同样一副情景。
谭紫苑出门前留了字条,给了唐文哲双倍的早餐钱,让他多买点食物与小晴吃饱些,便赶忙着出门去了。
直到顾唐二人一同转进学校附近巷口的某间早餐店,早餐店阿姨惊喜地问唐文哲今天怎么带了个小美女一起上学,唐文哲只是以礼貌的微笑轻轻带过,接过早餐结完帐,便领着顾盼晴转出了早餐店。
路上,顾盼晴才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问了他。
「你睡觉都不关门还有灯的呀?」
「……」
唐文哲默默牵着脚踏车,没有立刻回应。身旁学生三三两两地经过,校园围墙内种的橄欖树落了几片叶子下来,被风轻轻掠起。一夜雨过,今天的天气似乎不错。再又往前走了几步路后,他才云淡风轻地开口。
「你来才不关。」
「……」
唐文哲的回答有些迟了,顾盼晴的注意力已然不在他身上。眼下,她正望着不远处的校门口,某个熟悉的马尾女孩的侧影。
其实唐文哲也看见了,却刚好在顾盼晴转移视线的时候开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直到马尾女孩消失在视线中,顾盼晴才回过眼去瞧向他。
脚踏车轮压过,摩娑覆满水泥地上沾湿的枯枝败叶,发出喀噠喀噠的声响。有几隻麻雀停在树尖上,咿咿呀呀。阳光落在树梢,穿透了树缝散在他们头顶上,模糊了他们的身影,也模糊了光阴。
「你刚说什么?」
「……没什么。」
雨后的青草气息瀰漫了整个空间。
他们缓步转进校门。
然后,与曾经好熟悉,却许久未见的马尾女孩对上眼。
隔壁座的马尾女孩拎过她的数学讲义,在某个习题上头改了三条公式。然后笑着对她说,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我叫纪春花。
纪春花。
……她现在,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