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蔚蓝的天色在霞光中一点点褪去,西边的苍穹呈现出瑰丽的深红,如玻璃杯里倾泻出的葡萄酒。
眼看快到七点,车终于开到了恒中大楼下。余小鱼背着包,把车门一甩,“妈妈我走啦!”
接着就一溜烟跑进大楼里。
五一假期,前台不上班,楼里员工稀疏,余小鱼畅通无阻地刷卡进电梯,里面只有她一个人。
电梯飞速上行,时光向前回溯,她仿佛在镜壁里看见五年前的自己,穿着室友送的小黑裙,青涩的脸上既紧张又兴奋。
那时她在想什么呢?
那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现场面试,心中极其忐忑。同期面试的候选人有的出身不凡,有的成绩优异,有的机灵成熟,有的相貌出众……而她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大三学生,凭运气误打误撞地混了个面试资格。
她担心自我介绍超了时间,担心小组面试时抢不到话,担心听不懂考官们的专业问题,还担心自己会做出什么意料之外丢脸的事。
可那么多的担心害怕,真到了战场上,却一样也记不起来,只知道全力拼杀,就像做了场刺激的梦。唯一让她心惊胆战的,就是被一个考官用简单问题问住了,回答时卡了壳,后来竟然还在终面时握断了他的手。
命运是多么眷顾她呀!
在那样懵懂的年纪,遇上一个胸怀宽广的面试官,后来她发现他比想象中还要耐心,还要善良,他冰冷沉默的外表是极好的伪装,无法触碰的胸口藏着一颗炽热的恒星。
这些年的经历如水中鸿影,在眼前影影绰绰地闪烁,随着时光的洪流一起在黑夜中逝去。当她再次站在相同的会议室门口,还是紧张又兴奋,可心境已经和从前截然不同了。
以前是没有把握的尝试,如今是得偿所愿的满足。
她万分感谢那个二十一岁天真无知的自己,敢于踏出第一步,努力争取。
走廊上,一个亲切温柔的声音响起,是抱着文件的夏秘书,“余小鱼,A大经管学院19届毕业生?”
“是!”
“你的offer在里面,不要紧张哦。”
刚说完门就开了,一个穿正装的男生从里面出来,热心地拍了拍她的肩,“里面有个大帅逼,刚才给我施加压力来着,你要是紧张,就盯着他脸看,这样就能忽略他的嘴了。”
余小鱼做出一副夸张的表情:“哇,真的吗?听上去好可怕!”
“收钱办事叫什么施加压力,干完早点下班。”夏秘书叉着腰,又转头对她笑道:“进去左手边先换衣服。”
然后就拉着张津乐跑得没影了。
走廊里只剩下余小鱼,她试着深呼吸,告诉自己要淡定,要从容,刚推门就闻到一股馥郁的花香。
三十平米的会议室被布置一新,原先的桌椅都被撤走了。墙边摆满了玫瑰花,东西两侧是粉白相间的,靠落地窗的北面则是鲜红的;角落和天花板装饰着五颜六色的气球,放白板的南墙用不同颜色的花朵扎出了“Happy 26th Birthday”的字样。
明亮的灯光把窗边铺着台布的餐桌照得洁白如雪,盖着钟型罩的菜肴围绕中央的金色烛台摆开,一切好像都准备齐全了,可座位上却没有人。
余小鱼想了想,按夏秘书说的去左边的小隔间。这里被临时当成更衣室,她一眼就看见了生日礼物——架子上挂着一件连衣裙,地上有一双同色带蝴蝶结的高跟鞋,椅子上还放着一个首饰盒。
今天扫墓,她本就想把身上这套灰蒙蒙的衣服换掉,但收到邮件根本来不及回家。看到有新衣服穿,立马咧着嘴脱了个一干二净,把鞋一蹬,往裙子里一钻,再打开盒子,发现一张小卡片:
【小鱼,
生日快乐,
希望你永远勇敢。】
另一面有好几个签名,她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楚晏、程尧金、夏秘书,还有沉颐宁和谢曼迪。
好家伙,这得众筹了多少钱啊!
余小鱼咋舌,光程尧金一个人就出手不凡,这些人都个顶个的富裕,这一套下来估计是个天文数字。
她在穿衣镜前小心翼翼地把那条华丽的项链戴在颈上,纯净的深蓝色宝石边缘镶嵌着一圈繁星般的碎钻,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裙子用真丝缎面手工缝制,长及小腿,底色是素净典雅的浅蓝,抹胸、腰间和裙摆有简洁大方的白色刺绣,图案是从浪花中跃出的海豚、石榴和麦穗,有点像古希腊陶罐上的花纹。
和上次年会穿的不同,这件裙子是有介绍书的,就压在盒子底下。她拿起来看,除了一些专业术语看不懂,主要信息很清晰,这是Paolo Sebastian 2021年春夏高定“珀耳塞福涅”系列的一件改动款。
珀耳塞福涅是希腊神话里的冥后,因为吃了冥界的石榴籽,一年中有六个月不能回到人间,于是世界上就有了萧瑟的秋冬。当她返回地面时,是天真烂漫的种子女神,使万物复苏萌芽;当她在冥界,就执掌刑律、威严冷酷,让死去的人们胆寒。
她是地狱里隐藏的春天,阳光下潜行的审判者。
余小鱼摸着身上这件漂亮的裙子,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感情,直到楼外七点的钟声遥遥敲响,她才发现在更衣室里待了一刻钟,急忙出去。
此时屋里的灯光已经暗下来,高高的烛台被点燃,烛影和花篮相映生辉,就像电影中城堡里盛大的用餐场景。城堡的主人出现在桌子一头,正微笑着站起身,为她拉开座椅。
这里是五年前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但他今天穿得并不像当初那般气势凌人,一身偏亮的蓝色精纺西装,白衬衫的纽扣领下是一条略细的黑领带,胸前迭着波浪型口袋巾,两颗珍珠袖扣随着动作在烛光下泛起淡淡的金。
余小鱼被他穿得晃了一下神。
……是要先吃饭吗?
看向桌上,菜肴的盖子都揭开了,点心汤品、菜肉水果琳琅满目,她瞬间忘了还有其他活动,盯着烛台旁边那个超级大的三层海鲜拼盘,震惊地张开嘴,手往包里掏。
江潜适时提醒:“国际约会法第一条,交手机。”
“给我拍一张,就一张!”
他指向旁边立着的摄影机,余小鱼“哎呀”一声,把手机乖乖放在推车上,装模作样地挺直腰板,铺好餐巾,清清嗓子,“那我可以直接吃啦?”
江潜看她跃跃欲试的模样,不吃撑了今天肯定回不去,“饿了就吃吧,也没别人。”
余小鱼才矜持了一秒,就两眼放光地站起来,形象也不要了,伸着胳膊就去抓海鲜拼盘上切成两半的大龙虾,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
龙虾肉已经被剥出来装在壳里,蘸着调好的黑椒芥末酱汁吃,可惜尝起来没有看着那么惊艷,还是大排档里的小龙虾够味道。不过旁边的生蚝、贻贝、藤壶质量都极高,直接吃就鲜甜鲜甜的,再喝一口低度数的白葡萄酒,整个人舒坦得不行。
为了保证新鲜度,这些食材都是从米其林餐厅运到公司食堂,由请来的大厨现场做,每盘分量不多,零零总总有二十几盘。因为场合私密,没有服务生,菜是一齐上的,用保温盘装,从抹着香草黄油的餐前面包到挑大轴的生日蛋糕一应俱全,无一不精,奢侈地铺满了三分之二的桌子。余小鱼粗粗一数,冷着吃的东西占了一大半,光是叫不出名字的咸点就有八样,再加上火腿奶酪和蔬菜沙拉,都够七分饱了,吃完这个还得吃热的,因为凉菜里有一道酸甜开胃的西班牙冷汤,那金灿灿的奶油南瓜汤她只打算喝几口意思意思,不然低温慢煮的牛排和外脆里嫩的比目鱼就吃不下了。
“慢慢吃,不急。”江潜用刀叉给她把牛排和烤鸡烤鱼都分割好。
余小鱼吃得很慢,一反常态地没怎么说话,桌上的食物依次被消灭,空盘子在小车里堆成了山,像在吃旋转寿司。到最后实在遗憾地吃不下更多,胃里还要留点空间来装蛋糕,她果断擦了擦嘴,扔下皱巴巴的餐巾,瞄了对面的男人一眼,去了趟洗手间。
她在里面晃悠了十分钟,把嘴角的油渍洗干净,又顺带洗了把脸,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脖子上的珠宝太贵重了,让她觉得自己这颗脑袋放在古代要被朝廷重金悬赏。
“啊啊啊我为什么昨天又没洗头!”她懊恼地扒拉头发,重新扎了个丸子,垂了几丝在耳后。
饭桌上她一肚子的话憋得难受,想问他吃完饭干什么,但问出来就没有惊喜感了。
江潜比她还能憋,想让疲热盟诠灸昊嵘咸止芪杌鼓选�
好吧!
让她看看从洗手间出去,惊喜有没有来!
余小鱼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回会议室,发现餐桌已经被收拾干净,小车也不见了,桌上只留下一个插着蜡烛的六寸草莓蛋糕,还有两个手机。
灯光悄然灭了。
与此同时,乐声乍响,屋里亮起一盏蓝色的顶灯,在落地窗前的红毯上投射出一个白亮的光圈,江潜站在圈里,伸出右手,朝她弯下腰。
一个邀舞的姿势。
惊喜变成了惊吓,虽然余小鱼想看他跳舞,但是她一点也不会跳啊!
她走过去,抱着双臂,“那个……我没跳过哎,江老师你可不可以跳给我看?”
江潜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想看他笑话?
门都没有。
他把她一拉,右手搂住她的腰,低声道:“我带着你跳,探戈里没有错的舞步。”
这样近的距离,余小鱼闻到他身上的香味,不同于平日惯用的清淡木质调古龙水,气味更加浓烈,有薰衣草和薄荷的清新冷冽,还有一种暗暗的琥珀香……
很勾人、很诱惑的气味,仿佛是从肌肤下散发出来的。
她往上看,发现他脱了马甲和领带,衬衫领口的扣子也解开了,但还保持着形状。
“江老师,你换香水了。”
“嗯。”
“衣服也脱了。”
“穿那么严实怎么跳舞?”
“我觉得你在想一些额外的娱乐活动……”
江潜不说话,握住她的右手,高高抬起,随着音乐踏出第一步。
钢琴和小提琴的合奏如初夏的溪水流淌在室内,是那首耳熟能详的《一步之遥》。起初余小鱼的注意力都在脚上,生怕踩到他,后来发现他不做难的动作,就放下心,唇角一扬:
“江老师,你还真跳探戈啦!”
他手一举,带她转了几个圈,“在阿根廷看了那么多次,也知道些皮毛。”
余小鱼还想跟他调侃几句,却发现他的神情异常认真,嘴唇微微地抿着,目光落在她脸上,仿佛有重量一般,把她嘴边的笑容也压了下来。
她忽然想起,他说过探戈是严肃的舞蹈。
白沙湾的夜晚灯红酒绿。
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落地窗外的景物,西装轮廓被灯影勾勒出一条华贵的金线,她的左手不禁从他的胸口滑到肩膀,轻轻触碰着那道像是从荧幕里溢出来的奇妙的光。
悠扬的小提琴声逐渐变得激昂,舞步不由自主地加快,她在他的引导下尽情旋转,倏然远离,又急促地靠近,裙摆在空中绽放出一朵灿烂的花。简单的动作在熟悉后游刃有余,她可以不再看脚下,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他的眸子比夜色还要黑,久久地凝望着她,瞳孔被万家灯火一映,闪烁着璨然的星光。那样强烈而庄严的感情在咫尺间奔涌,如海浪翻卷不休,好像下一秒就要捧起她的脸亲吻,却又克制住一次次把她推开,再拉到怀中,松弛又紧张地扣着她的五指,用深沉的眼神诉说被夜幕遮盖的秘密。
琴声不知何时消失无迹,她在他的臂弯里向后仰去,腰折成一条风中的柳枝。时间和空间好像都在这一刻静止了,万籁俱寂,只听得见彼此激烈的呼吸。
江潜注视着她,鼻尖滑落一滴汗珠,睫毛颤了颤。他把她举起来,往后退了两步,靠在落地窗上。
余小鱼还在喘气,搂住他的脖子,下巴搁在他肩上,突然睁大眼睛。
对面摩天大楼的霓虹灯同时一变,出现几个银色的字样:
【Happy 26th Birthday to My Little Fish!】
【祝小鱼生日快乐!】
一共七座楼,楼面LED广告包屏,中英文轮流播放。
她鼻子酸酸的,心口涌动着一股热流,偏头亲了一下他的侧脸,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
“江老师,谢谢你,我今天超开心的。这些字什么时候放完啊?”
“到午夜。”
他把她放下来,双脚一落地,余小鱼又牢牢地抱住他的腰,脑袋蹭着他胸口。
江潜拍了拍她的背,“offer签不签?”
“嗯?”
“双向契约。”
她把他的口袋巾抽出来,擦了擦眼睛,“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实习生,我要先看看条款呢!”
“条款是要吹蜡烛许愿才会出来的。”
余小鱼就拉着他跑到桌边,把两个数字蜡烛插在蛋糕上。
火焰亮起来,她坐下,双手合十闭眼许愿,然后一并吹灭。
烟雾袅袅飘散开。
江潜把刀递过去,她切开草莓蛋糕,感到中间有个硬硬的东西,用刀贴着划了一圈,里面是个倒扣的圆形模具。
翻开一看,红色的小盒子露了出来。
余小鱼屏息凝神,郑重而又轻柔地打开,这时头顶的灯好像知道里面是什么,一下子亮起来,在气球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中,明晃晃的光线直射在盒中两枚钻石戒指上。
一枚钻石稍小,是灰白色;另一枚是石榴般晶莹的红色,足有指甲盖大小,真正的价值连城,稀世罕见。
江潜把小的那枚戴上左手无名指,余小鱼拿着大的那枚,都不舍得往指头上戴了。
“Not from the stars do I my judgement pluck.”
借助放大镜,她念出戒托上的铭文,因为单词太多,戒环上也有。
“‘我不凭星象决定我的判断’,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第十四首。”江潜说,“你答辩那天下了一场大雨,迟到了,你对我们说是因为水逆。其实水星不会逆行,只是一种观测上的错觉,小鱼,你是太阳,是这个星系的恒星,根本不用为其他星星的轨迹烦恼。我一直没有跟你说过,你最后的回答让我非常钦佩,我从来都没有你那样的勇气。”
他把自己的手抬起来,灰钻石发出宁静纯粹的光芒,“这是水星,离太阳最近的行星,如果你还是担心以后会发生糟糕的事,我就一直帮你戴着它,好不好?”
“It is an ever-fixed mark”她读出他戒指上的字,声音有点抖。
“第一百一十六首,‘爱是亘古长明灯’,我很喜欢这句诗。”
余小鱼的眼眶湿了,在他温柔的目光下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把钻戒戴上无名指。
这就是她时隔五年再次拿到的通知书了——
水星逆行,长夜难眠。
持灯相照,路途久远。
此刻,银城最繁华的白沙湾夜色正浓,而大楼中,两人执手相依而坐,灯花似锦,良宵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