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下的事情总是很多,贾政忙着处理手头上的政务,到了腊月二十三就要封印了,一直到的第二年初五才开始正式办公。为了在年前把事情都处理完,贾政不由得加快了速度。其实做官也是个熟练工,政务都有个模板在哪里放着。怎么收税,什么时候该预备春耕,到了什么时候该上报处决的犯人,冬天的时候要注意防火安顿那些无家可归的人。贾政做地方官有几年了,这些事情都做的惯熟,加上有单先生和周先生的帮衬,贾政可以说是在青州知府任上如鱼得水。
前几天下了一场雪,压塌了城西不少的破房子,贾政忙着率领军民来救,索性那些茅草房子没有造成太大的伤亡。城里一些大户人家看见知府大人亲自来救人,都想在大人面前讨好。几家商量下立刻开起来粥棚,贾政叫几个寺庙道观暂时容纳下那些无家可归的人,等着春天的时候再想办法盖房子安置。
“人人已经都救出来了,这里乱糟糟的还是请大人回去吧。”千户李守义正指挥着士兵整理一片狼藉的现场。贾政的靴子和袍子上都沾上了泥泞,额头上也冒出来汗了。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凄厉的哭号,贾政的心情也跟着变得阴沉起来。青州本是个田地丰饶的地方,可惜来了个魏王,民生艰难啊。“我哪还有心思回去那些灾民叫人揪心,都是我无能才有此劫难。”贾政不肯离开。
李守义的脸上黑一块白一块,他抬手擦擦脸上的汗水结果一摸下来脸上更花了。李守义倒是没在意自己的形象,他劝着贾政:“这也是天意,卑职在千户的位子上任职也有几年了。以前大人没来青州的时候遇见了几次比这个大多了的天灾。说句不恭敬的话也没见那个官儿有大人一半的怜悯之心。其实也这是没法子的事情,天地不仁,现在是那些贫民,没准哪天还有更大的灾祸,别说是贫民了,就是整个青州城也未必能保得住。大人有爱民之心,也不用太拘泥在这个小事上。大人还不如回去商量河工的事情。”
贾政诧异的看一眼李守义:“我听你的谈吐不像是武夫出身,倒是像个读书人。你是哪里人士?”李守义一个千户,整天领兵操练维持地面安稳,在贾政的印象里,他总是一身戎装,脸色被太阳晒得黝黑。没想到李守义说起话来竟然是条条是道,见识不凡的样子。
卑职是金陵人士,说起来惭愧曾经中了秀才,但是后来家里贫穷为了供兄长读书,我就投笔从戎为了能挣几个钱补贴家用。李守义黝黑的脸上露出点窘迫,这个时代士农工商,当兵一般都被人看不起。李守义竟然能放弃读书当兵去了。贾政对着李守义的选择表示很惊奇:“你能为了兄长放弃自己的前程可见是个孝悌之人,难怪你谈吐不凡办事有条理。没想到你还要这么一段。”听着李守义是为了哥哥放弃前程,贾政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我资质不如兄长还不如成全别人,我们亲兄弟何必分那么仔细的。他能出人头地我也一样高兴。如今我兄长在翰林院做了编修,可见是前程不错。”提起来自己的哥哥,李守义脸上露出来骄傲之色。
“你兄长是翰林院的谁?”贾政问起来李守义的哥哥是谁。
是翰林院编修李守忠。他一向不怎么会钻营巴结,是个极其本分的人。我李家一向是诗书传家,族中的男女都是读书识礼的。李守义的话没完就见着周瑞气喘吁吁地赶来:“二爷不好了,奶奶摔了一跤要生了!”
“好好地怎么会摔跤!”贾政顿时一惊,抓着周瑞逼问。
“是跟着三姑奶奶的陪嫁家人,他有急事要来报信结果混冲混撞的误伤了二奶奶。现在家里乱成一团,稳婆和大夫说二奶奶胎位不正叫二爷赶紧回家拿主意呢。好像三姑奶奶那边出事了。”周瑞上气不接下气的催着贾政回去,贾政听子骊出事立刻六神无主,正在这个时候李守义出来说:“大人只管安心的回去,这里的事情卑职盯着就是了。“
贾政交代了要好好地安置灾民才匆匆的跟着周瑞走了。府里面已经是乱成一团了,子骊搂着肚子惨叫连连。她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孩子什么时候出生和命运有什么关系。她暗恨自己在这里时间长了也被同化的迷信了,她既然做了母亲就该尽力的保护孩子。就算是这个孩子大年初一生的又怎么样。将来不进宫随便找个人家嫁了也能安稳一生。可是现在她后悔药都没得吃了,子骊只觉得肚子一阵一阵的发紧,似乎是要生产的征兆了。但是和上次生贾珠比起来她的感觉却大大的不妙啊。
好在离着预产期没几天,东西都预备好了,稳婆很快的检查下子骊情形。立刻对着子骊说:“孩子好像要出来了,临产前几天最该谨慎的,偏生还摔着了。我摸着孩子好像没转身,怕是要横生逆产。这可是凶险得很,太太叫老爷快点回来请大夫好拿主意吧。”
听着稳婆的话子骊的心凉了一半。这个年头没剖腹产,稳婆嘴里的横生逆产就是胎位不正,脐带绕颈等等的综合症状。真的要是这个情况别说这个孩子了,没准就连着自己的命也没了。子骊难免心里紧张,她一紧张不要紧身体也有了变化,肌肉紧绷肚子里的孩子要闹着出来了。
“奶奶这可怎么好,已经叫周瑞去请老爷回来。撞了奶奶的人是三姑奶奶陪嫁过去的一个家人,现在二门上的小厮通报的人和她都在外面跪着等着老爷回来发落呢。他有要紧的事情也不能乱闯,这分明是没把奶奶放在眼里。他也是三姑奶奶陪嫁的人,当日在府里的时候也是这样没规矩么?”周瑞家的拿着毛巾擦子骊额头上的汗珠,想起来造成现在这个状况的罪魁祸首气的牙根痒痒。
子骊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听着周瑞说的事情来龙去脉,她才知道是贾敏那边派人来。贾敏自从出嫁,贾政又在外面做官,兄妹两个离着远了联络就少了。还是林如海到了苏州做官,他们才逐渐的走动起来。这是年底下,贾敏怎么叫人急急忙忙的来了?“你去问问姑奶奶派来的人有什么事情,既然是二门上的小厮不尽心,就该罚他。但是那是三姑奶奶的人,哪有责罚起别人家奴才的道理。你叫他起来吧。”子骊在阵痛的间隙还不忘过问贾敏的事情。
奶奶还是先想想自己吧。都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还想着别人,这些年奶奶对别人可是真心实意的。可是那些人呢,用得着了就天天嘴上抹了蜜糖似得,一旦是用不上了立刻躲得远远的。现在还把奶奶害成这样,还惦记着他们做什么。明前是个急脾气,她气的眼睛都红了,端着水盆进来重重的放在桌子上。
子骊一摆手,示意叫明前小声点:“我都这样了你还气我!不堪僧面看佛面,离开京城的时候太太嘱咐要照看些三姑奶奶。我想没有要紧事三姑奶奶断然不会这个时候叫人过来。你快去问问是什么事情。”
明前被子骊教训一番只能忍气吞声出去了。明前刚出去正看见贾政慌张的进来:“你不在里面好好的伺候出来做什么?好好的怎么就摔着了?那个该死的奴才呢!二门上的人都是摆设么?就任凭着他横冲直撞的进来!”贾政严格的按着圣人之言要求自己,对着底下人一向是不怎么随意训斥责罚。今天贾政可是真的气坏了,也顾不上什么君子修养,噼里啪啦的说了一大堆的话。
“二爷不知道,奶奶都这个时候还惦记着叫我去问问,问三姑奶奶派来的那个人是什么事情,却一点不惦记着自己的身体。稳婆说情形不好刚才还说要二爷回来拿主意呢。二爷还是先进去吧,奴婢去问话。”明前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叫贾政的怒气更胜了,他连着贾敏都埋怨起来。这个妹子真是才疼她一场了,林如海在京城的时候,贾敏倒是整天守着身在中枢消息灵通的丈夫却一点消息都没给自己透露过。
现在她来了苏州,自己倒是逢年过节就派人去送东西,写信问候,贾敏却没主动一次来问候他们。其实这都是小节,做哥哥的照顾妹妹是应该的。但是子骊却遭受了无妄之灾,贾政心里不免有些嘀咕:“我这个哥哥做的太没意思,有好处就没分,坏事全是我的。”
“你快去问清楚,以前三妹妹是个谨慎的人,她手底下的下人也都安分守己。怎么成家立业反而是回去了,你快去问清楚是什么事就来回我。”贾政一甩袖子扔下句话就进去看子骊了。
明前到了二门上正看见守门的小厮传话的婆子和贾敏派来送信的人都跪在那里呢。一见着明前过来婆子先抓着明前诉苦:“我的菩萨姑娘,这件事不干我事。全是这个杀千刀要闯进去,我还没抬脚进去通报一声他就闯进去了。”
守门的小厮也立刻跟着喊冤了:“姑娘圣明,这见识不干我事。是他自己不等着我通报就进去了!”明前生气的啐一声“你们闭上嘴吧。若是奶奶有个什么你们也不摸摸自己有几个脑袋!管事的呢,他不是该陪着么,就凭着外人横冲直撞的进来。”
“这件事不干吴庆的事情,我来的不是时候,正遇见吴庆忙着要去找二爷。他是认识我的,知道我是带了三姑奶奶的信,他急着出去就把我带到二门上就走。我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冲犯了奶奶,有什么责罚我领了就是。只是奴才要先见了二爷,才能甘心领罚。”明前看着那个人忽然想起来:“你就是李诚,我只记得你跟着三姑奶奶陪嫁过去。今天才想起来你的名字你既然知道错了,我这就去回奶奶和二爷。”明前看一眼跪着的小厮和婆子沉着脸说:“你们都是懂规矩,却弄出这么个疏忽,一切都看二爷的意思吧。”说着明前叫李诚跟着自己进去回话,那两个人依旧跪在那里等着发落。
贾政正是一脸焦急坐在院子里,子骊压抑的□□声不断的从上房里传出来。见着明前带着李诚过来,贾政的眼睛简直要冒出火来。李诚倒是乖觉的人,先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膝行到贾政跟前磕头如山响:“奴才李诚给二爷请安,都是奴才莽撞冲撞了二奶奶,奴才知道百死不能赎罪一切都任凭二爷发落。”
听了李诚的话贾政的怒气反而是消了些,他叹口气:“罢了,一切都是天意。你来是为了什么事情?”
李诚把事情的经过说了半天,其实一句话就能概括了,那就是贾敏在宅斗里面吃了亏。因为林如海和贾敏成亲日子也不短了,可是贾敏的肚子一点消息都没有。这叫盼着抱孙子,林家老太太和太太眼睛都要迸出火星了,对着每天老太太和太太殷勤的眼神贾敏的精神压力可想而知。林家的老太太倒是沉得住气,每当着有人提起来贾敏成亲有日子了还没消息的话,老太太都会做出一副不紧不慢的表情:“想着是少奶奶的身子弱,儿女是上天注定的,不是人力能勉强的。我看还是媳妇的身子弱,叫人给少奶奶请大夫看看。我这里还有些人参燕窝,拿去给她慢慢的吃吧。”接着老太太就会发话叫家里的下人不准随便议论。因为林家老太太在皇族里面也是辈分高的,林家客来客往,老太太也是极其开明的样子,等着那些夫人们问起来林家的少奶奶有没有好消息的时候她都会维护着贾敏:“小夫妻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总会开花结果。我的身子硬朗着呢,就算是再等几年我也能等得。”
那些客人们听着老太太如此说都一叠声的称赞起来林家老太太是个真心疼爱孙媳妇的人。贾敏每逢此时都会默默地低下头,把泪水无声的咽下去。
在人后老太太则是握着她的手说:“你是我的孙媳妇,我拿着你做亲生的孙女看。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着急。只我已经上年纪了,怕是不能等着那一天了。可怜林家几代单传,也是怪我当初若是肯给给你们老爷放几个屋里人。现在也不会落得这个境地。你别胡思乱想只管安闲养着吧。孩子总会有的。”
听了老太太这个话贾敏还能安心养着么?看着老太太送来的补品,喝着医生开的各式各样的苦药汤子,贾敏的心比苦药还要苦啊。她想倾诉,可是她能说什么?就连着贾母也对着女儿表示:“你家老太太是个懂事的人。她自然不肯落得了欺负孙子媳妇的名声。既然她都已经说了,你就大方的养身子吧。”
大家看只见了老太太的开明和宽容,却没看见贾敏的压力越来越大。时间就这么一点点的过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林如海的态度也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尤其是亲戚家有了添丁进口的消息,林如海总是无声的叹口气不再说话了。
身心的双重折磨叫贾敏不堪承受,终于有一天她承受不住压力先崩溃了,摔掉了丫头端上来补品,贾敏到了老太太跟前跪下说:“我嫁过来这几年一直无所出,我想给大爷纳几个屋里人,也好给林家开枝散叶以承后嗣。”
既然贾敏张嘴,林家老太太立刻一挥手:“好,你能如此想也是我林家的造化了。你可有合适的人选了?”
贾敏狠狠心说:“我陪嫁来的几个丫头都不错。”她话音未落,那边林太太接口道:“也好,她们都是你带来的,性子品行都清楚。收房里人也不要大操大办今天就摆了上几桌酒,收了房吧。”没等着贾敏表示早有丫头在老太太跟前摆上几个垫子,贾敏眼看着自己陪嫁两个大丫头和一个小丫头齐刷刷的跪在老太太磕头谢恩了。
“……”贾政一头黑线的想这是林家的私事,我就算是找上门给妹妹撑腰也张不开嘴啊?林家在这件事上并没理亏,人家纳的也是贾家陪嫁的丫头,给林如海收房里人也是贾敏自己说的。贾敏就为了这个急火火的找来,贾政对着贾敏的不分轻重开始有怨言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怎么说?”贾政很无奈的摊摊手。
“收了屋里人还是小事,哪里知道自从金霞有了身孕就自持得宠对着奶奶不敬起来,奶奶本来心里苦,碍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只能忍着。前几天金霞忽然小产了,她一哭要定是吃了奶奶给她的点心就肚子疼小产了。奶奶气的哭了几天就病了。谁知林家上下都忙着奉承金霞那个贱婢,竟然是无人管奶奶了。奶奶身边的丫头看说了几次。谁知那个金霞竟然是霸着大爷不叫他看奶奶,期间种种的可恶就别提了。如今奶奶病的越发重了,还是安康姑娘看不过叫小的过来求二舅爷的。没想到冲撞了二奶奶……”李诚说到伤心处,大哭起来。
贾政听着贾敏生病也是着急,可是现在子骊母子安危未卜,他哪有那个心思理会贾敏。正在贾政就像是风箱里的老鼠被两面夹击的时候,稳婆哭丧着脸出来:“不好了,孩子的腿先出来了,这可怎么好啊!”
贾政一听子骊难产顿时如五雷轰顶一般,眼前一黑差点摔到,燕小二倒是机灵在边上使劲扶着贾政:“二爷别着急先拿主意要紧。”
这个年代,难产就意味着很大的危险,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成了摆在贾政面最难的选择。“老爷赶紧拿主意吧,再拖延下去大人孩子都保不住了。”稳婆催着贾政快点拿主意。
“真是冤孽,你为什么要投生到我家。既然如此你也不要怪我狠心了。”贾政望着阴沉的天空,下定决心子骊在贾政的心里比孩子重要多了。
接生婆得了贾政的决定赶紧跑进去了。子骊只觉得身子已经被分成两截,她的下半身已经没知觉了。她觉得自己好像身在云端离着这个嘈杂的房子很远很远,不管是明前哭泣的声音还是稳婆叫她用力的喊声都像是隔着很远传来似得。
“奶奶,老爷叫我们无论如何要保全奶奶。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可不要怨恨我们。”接生婆在子骊耳边说了几句,她掀开一块红布拿出来她一直藏起来的钢刀,她要肢解掉这个生命才能拯救产妇的生命。子骊恍惚之间明白了什么,她惊恐的看着稳婆拿着那把刀在火焰山烧灼,想喊却毫无力气。子骊眼睁睁的看着即将要发生的一切却无力阻止。“我的孩子!谁也不能伤害她!”子骊心里呐喊一声,随着一声孩子的啼哭:“老天菩萨,可算是出来了!奶奶,奶奶生了!”稳婆扔下刀子,抱着还连着脐带的孩子:“恭喜奶奶,是个千金长得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