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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节

正在房里看动画片的双棒儿听见外间暴动马上跑了出来,看见了拉拉扯扯成一团的大人们,顿时吓得放声大哭。

晓芙妈因让女儿女婿拉着行动有限,气急之下,一蹲身拣起地上双棒儿吃饭的木碗朝晓芙爸砸去。晓芙爸眼疾手快挡了一下,带着点残余的西红柿鸡蛋汤的木碗直接飞去了大宝的脑袋上,木碗不重,又怕又委屈的大宝捂着脑袋哭得更大声了。

晓芙爸马上直奔外孙而去,顺手抄起门把手上挂的一件棉毛衫替外孙女儿擦着挂了一头一脸的西红柿蛋汤。他想安慰他们一句“不怕,不怕”,却浑身战栗着说不出一句整话。

晓芙妈眼见自己失手打着外孙女儿,悔得直掉眼泪,想过去搂搂孩子又迈不动步子。致远就手把一盒抽纸递给丈母娘:“您擦擦,孩子没事儿!”

丈母娘听见他的声音,又愤怒了:“都是因为你!要不是因为你,我们好好一个家怎么会成这样?当年你跟我们怎么保证的?你说你要尽全力去弥补我们晓芙!你就这么弥补?这么多年下来,我们甭管对你怎么好,你都是一副喂不熟的样子!姓马的,当年可没人拿枪抵着你脑门儿逼你娶我闺女!”

晓芙心里像被猛撞了一记钟似的那么“咣”的一声,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

当年他俩珠胎暗结东窗事发,他就是这样双手抄进裤兜里,眼瞅着地面,领受她妈的控诉,表示“愿意尽快和她去领证”。她一直以为他那是因为爱她而认罪,这会儿她恍然明白,他其实只是在认栽。

往事跟拉洋片似的在脑子里过往:

确定她怀双胞胎的时候,赵主任问:“你们怎么想的?”他就轻描淡写一句:“都听她的吧。”他明知她当时赌气要把孩子做掉!

他刚说什么?他是看着当当出生的?可她生双棒儿的时候还是早产,他又在哪儿?没看着出生也就算了,她麻药劲儿都没过,他就说要去加班,说不定他当时就怀疑这俩孩子不是他的!现在确定了又怎样,她和俩亲生孩子加一块儿也远远抵不上李平和一个私生子!

当年她还天真地想:有了孩子以后,她和这个男人就彻彻底底地血肉相连了。这会儿想想真是可笑,张晓芙,你倒是愿意死乞白赖地跟人相连,可你问过人家乐意跟你相连了吗?

那回他为了见李平堂而皇之面不改色地骗她说他要加班,她傻乎乎地把他的手搁在自己脸上,跟他说什么有了他和孩子就死而无憾,可人转脸就和李平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去了……张晓芙,你真是个可笑又可悲的小丑!

那晚,把爸妈家都收拾停当,致远和晓芙才带着双棒儿开车回家。孩子们哭了一场后很快就在后座上睡熟了,车厢里一片死寂。

等红灯的时候,他忍不住快速扭脸看了她一眼,她正身心俱疲地阖着眼皮。

此刻她就坐在他的身边,可他却有种她正渐行渐远的恐惧,忍不住腾出一只手去抓住她的手,那手却是死的。

“过去都是我不好,你再给我次机会,咱把这页翻过去,我用后半辈子好好补偿你们娘儿仨!”这一刻他说得真心实意。

“我不稀罕你的后半辈子。”她冷冷地说,“我累了,咱们做个了断吧。”

“你什么意思?”他明知故问。

“离婚,孩子跟我。”晓芙淡然地说完,看向车窗外,夕阳像一块烂柿子似的凄艳地挂在天边。

水至清则无鱼

致远没敢接下文,他知道她犟起来真能一条道走到黑,要说服她只能另辟蹊径。

晓芙爸和晓芙妈冷战了一夜。一觉睡醒后,晓芙爸先服了软,开腔问了老婆句:“早饭吃点儿啥?”

晓芙妈闭紧了眼,充耳不闻。

晓芙爸搬过老婆的脸:“我瞅瞅,我下手也没多重啊!”又拉过她的胳膊,“要不你也打我一下消消气,咱就扯平了,成不?”

晓芙妈马上让开脸,抽回手:“起开!”

晓芙爸叹了口气:“昨儿你说的那些话也没个轻重,我不也是气急了么?我要不做个样子,且帮着你一块儿瞎闹,大家伙儿都撕破脸了,那以后谁在当中调停?你还真盼着他俩离婚哪?”

“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晓芙妈忿忿控诉,“你那叫做样子?我牙根儿都让你打抽了!”

晓芙爸赶紧赔笑:“我错了我错了,你以后怎么我都行,咱先把你闺女这事儿解决了,成不?”

一提这,晓芙妈就上火:“解决个屁!你看看姓马的什么态度!”

“甭管他什么态度,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想想你俩外孙,再想想你闺女。你怎么也不能光图自个儿一时口快,真给人惹急了,跟你闺女掰了,三十大几拖俩油瓶,啥指望都没了!我们也只能看顾他们一时,还能看顾他们一辈子?”

一席话直戳中晓芙妈的心事,她的眼泪又下来了:“这日子过的,没一天让人省心!”

夫妻俩正为女儿女婿的事儿不甚烦恼的时候,女婿主动上了门。

晓芙爸一开门简直惊了:“怎么一大早过来了?”

致远说:“我九点有个会,还有点儿时间,所以顺道儿来看看你们。”

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的晓芙妈听见女婿的声音,“刺溜”一下又钻回被窝里闭上眼装睡,耳朵却警觉地竖着。

“那个,”致远冲主卧的方向瞄一眼,“你们都起来了?”

晓芙爸知道他是在问晓芙妈,便应了一声。

致远挺真诚地看着岳父:“我想跟你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行,”晓芙爸犹疑了一下,还算干脆地说,“那你坐会儿,我去把孩子外婆叫出来。”

晓芙爸推门进卧室,又赶紧关上,小声冲躺回床上的老婆道:“致远来了,要跟我们谈谈。”

晓芙妈就坡下驴地嘟囔了句:“有什么好谈的?我看他就来气!”人却很快坐了起来。

晓芙爸顺水推舟地劝道:“起来吧,且听听他说什么。”

“那你不许说话,你一看到他嘴就瓢了,都由我说!”晓芙妈随手拢拢一头乱发,蜡黄着一张脸随着晓芙爸前后脚出去了。

仨人在沙发上坐下,都带着满脸失眠的晦暗。

致远诚恳地开了口:“做亲子鉴定这事儿我做得欠考虑,我对不住你们全家,你们怎么责骂我都不为过!晓芙现在铁了心要跟我离,您二老帮我好好劝劝她!不看别的,哪怕看俩孩子的份儿上呢!”

晓芙爸妈心里都暗暗又长长地舒了口气。

须臾,晓芙妈语重心长道:“小马儿,不是我说你,你说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你说说你,事业也算顺心如意,老婆这么年轻,知根知底儿的,还给你生一对龙凤胎。跟你之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现在为了你屋里屋外都是一把好手,你夫复何求啊?多少人羡慕的好日子,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她对你这一片心,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么?就她那直肠子,要不是你的孩子,她能瞒着你么?”

致远“是”啊“对”的听着应着。

晓芙妈拿出丈母娘的款儿:“谈,我们可以帮你去谈。但你要保证,往后大小事儿你都要跟她开诚布公,她不是不讲理的人呐!这些年她这轴脾气虽然改了不少,可你这回这事儿做得可真伤了她的心了!”

“我知道,只要她不跟我离,往后家里大小事儿都由她做主,存折、房产证都写她名儿!”

“嗯。”晓芙妈趁势问,“你从前头那位,她过世了,那你前头那孩子,孩子怎办?”

致远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是想给他接回来。不过孩子的姨妈说了,都由晓芙决定,说不能委屈了晓芙。”

晓芙爸忍不住叹:“也是通情达理的一家人!你也节哀顺变!”

晓芙妈悄悄拿胳膊肘捅了晓芙爸一下,送过去一道犀利的眼神儿,然后说:“这姨妈明事理!这事儿确实得我们晓芙心甘情愿才行,强扭的瓜不甜,晓芙要不愿,也不利于孩子的成长不是?”

……

他们都没料到晓芙一旦下决心有多快准狠,晨会后她就径直走进桃花眼办公室,开门见山道:“周总,有为县的事儿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我决定接受这个挑战。”

桃花眼为她这突如其来颇为讶异:“家里都周全好了?”

“嗯。”晓芙毫不迟疑地点点头。

“太好了!过了年能走马上任吗?”

“时间上没问题,不过我有个条件。”晓芙一脸认真。

“尽管说。”桃花眼口气大度,眼神却有些警惕。

“三年之后我的孩子就该上小学了,到时候您必须得给我调回来,不说晋升,起码要平级调动。”

“这到时候也好说。”桃花眼大手一挥,“那你回去好好准备准备。”

“这第二条您得给我白纸黑字写进合同里。”

“嘿!”桃花眼把桃花眼一瞪,“写可以写,不过你要是反悔或者要求提前回来,可得付双倍违约金!”

晓芙一个磕巴都没打:“成!”

这么些天来,她头一回觉得自己皱紧的心有了点前途有望的释然。

临下班以前,她的手机里多了两条短信。一条是致远的:“晚上我去接孩子。”她没理。

另一条是她爸的:“晚上家来一趟,谈谈。”她回了个:“好。”他们想谈什么,她心里大概有数。

果然她一到家,连口水都没喝上,她爸妈就把她拉去沙发那儿坐下。一家三口坐成个等边三角形,跟当年他们劝她嫁给致远时一样。

晓芙爸晓之以情:“我和你妈昨儿一夜没睡,相信你也一样。我们很理解你心里的委屈,这事儿搁谁身上不气?这么些年,你把工作家庭都兼顾得很好,也做出了很多的牺牲,爸爸对你很满意,很是刮目相看!”

晓芙苦涩的眼睛一下湿润了。

晓芙爸动之以理:“但是,离婚这个事儿,你一定要三思。”

晓芙心里一下警觉起来,吃不准马致远是否已先她一步行动了,这么一想,她已经快出来的眼泪霎时就回去了。

一点儿没看出来的晓芙爸继续给女儿做思想工作:“有的时候,人生就像下围棋,为什么我跟人一盘棋有时候能下个一半天的,我们每走一步,都要站在对方的角度去思考。他跟她前妻不就吃了个饭么?这都什么年代了?再见还是朋友嘛!”

“朋友?”晓芙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反诘,“朋友吃饭还得手搭着手?”

“所以说你这丫头还不够成熟!”晓芙爸很有深意地看着女儿,“爸爸送你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退一万步讲,那女的现在都不在了,你大人要有大量,还跟她计较这个么?!”

晓芙正要争辩,她妈就从旁说:“妈昨儿淌了一夜眼泪,枕巾都湿了一条。我为你憋屈!但我冷静下来想想,你俩不能散!妈年龄大了,就盼着你好,盼着大宝二宝好,我们为了你,为了大宝二宝,我们什么苦水儿都能咽!”说着眼泪又要下来的架势。

晓芙却不耐烦地打断她:“妈,我这儿够闹心的了,别再给我施苦肉计了,行吗?其实你们今天不找我,我也要找你们。我们公司要把我往安徽调,说话就动身,我合同已经签了。孩子我也会带走,甭管你们说什么,婚我都是离定了!我才三十岁,还年轻,后半辈子不能就这么囫囵着过!”

“什么叫你离定了?什么叫你三十岁还年轻?你就是个大姑娘也不好找了,更甭说你这还拖俩孩子,离两次婚!”晓芙爸收起慈父嘴脸,眼瞪得铜铃儿似的,“张晓芙,你老子我活了半辈子,只听说过吸毒会上瘾,没听说过离婚也会上瘾!”

晓芙妈的眼泪这时候也应景地下来了:“你这会儿在气头上,哪天你要不气了,后悔了,想回头都没人拉你呀!你别看他大你那么多,他那样儿的,别说再离一次,再离十次他也好找!你不一样呐,你是女的!再说孩子不能这么小就没爸爸呀!”

晓芙有意跟他们过意不去似的:“女的怎么了?章含之三十大几,拖个油瓶,还能嫁个外交部长呢!那什么年代啊?所以你真别为我担心!”

晓芙爸忍不住嚷起来:“那你是章含之啊?你给□□当过英语老师啊?吹牛不打草稿的玩意儿!”

晓芙妈见势态不好,把晓芙爸直往里屋轰:“你等你的《新闻联播》去!让我跟我闺女单独聊会儿!”

等晓芙爸气呼呼地进了卧室摔上门,晓芙妈才跟绷着脸的女儿小声道:“你还记得喀秋莎那事儿么?妈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好像穿了一双湿袜子在脚上,又不能脱下来那么难受!妈为什么最后没离!为了你!我让外人笑话了不要紧,我不能让我闺女给人指指点——”

晓芙马上截断她妈的话:“妈,我感谢你为我作出的牺牲!但我不愿意像你跟我爸那样,拧巴着过完后半辈子!再说我们反正也要搬去外地了,熟人几乎都碰不上,等孩子们大了以后,社会会更开放,我相信他们能理解我!”

晓芙妈见女儿不吃软,就把口风放硬:“张晓芙,我丑话说前头,你要敢再犯一次浑,我不伺候你啊!他又不是在外面作风不好!一大早就来跟我和你爸都认错儿了,他说他以后——”

“合着你们都跟他通过气了,现在再给我下套儿?”

“对,我们就是跟他通过气了!”晓芙爸忽然拉开里屋的门,厉声道,“张晓芙,我跟你说,趁早别矫情!当年就为你这个矫情——不是你老子我舍着老脸去找他,你以为人家有耐心跟你个二婚头屁股后头转悠!你现在还副院长夫人,还不知道在哪儿现世呢!”

晓芙只觉得脑顶一声巨响,眼睛里有点什么亮了一下又熄灭了,声音却平静如死水:“什么叫你舍着老脸去找他?”

“尽帮倒忙你!”晓芙妈数落了晓芙爸一句,又有些力不从心地哄着女儿,“你爸他是说,我们也老了,也想儿孙绕膝地享享清福了!”

晓芙尖着嗓门儿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什么叫你舍着老脸去找他?”

父女俩四目对恃,狠狠盯住对方。

晓芙妈带着哭腔解释:“你说你那会儿都给人弄毛躁了,我们做父母的不舍着老脸在中间说和说和,总得给人个台阶儿下呀!”她边说还边拿手在女儿的胳膊背上安抚似的来回摩挲,可女儿却毫不留情地甩开她的胳膊,大步朝门口走去。

黔驴技穷的晓芙爸气急败坏地冲匆匆换鞋的女儿的背影怒吼:“张晓芙,你要一意孤行,以后就别进这个家门儿!我们不会给你带孩子!让你自生自灭去!老子只当没养过你!”

女儿猛地转过头来,目光刀子似的剜过来:“一言为定!”

晓芙爸暴跳如雷,拿起脚边椰子壳挖的小三轮车扔手榴弹似的朝女儿扔去。小三轮车在晓芙大胳膊上砸了一下,然后落在地上五马分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