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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节

康熙要我把抄的经送去,我把上百篇往生咒心地递到再次过来的公公手上,他也不多话接了便快步离开,不一会工夫又返回来是康熙收了,没有下文。

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也不费心去想,只是再写时没了动力。随手翻起另一册,也不知是什么便照着抄下去。依然很短,慢慢抄来并不辛苦。

不过三日公公又来,没有接过我递的经文只交待要我去见驾,了头便跟着他一路走去,没有初来时感觉遥远,虽然仍是会累。

康熙一页页地翻看,纸页轻沙沙的响在头上方。

听见他低声问我可知写的是什么,我一愣竟答不出,见他摇了摇头随着经文放下我又低头看着膝前光亮地砖。倒映出的眼睛与我对望着,像是在笑,我扯了嘴角她也回我更加明显的唇边弧度。

“字是见好,只是没了前几日抄往生咒时的虔诚。好好一篇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你抄这么多篇可知其意?却又为何不再继续抄那往生咒了?”

往生咒……世间皆苦,何必往生。不管穷人富人皆是苦,苦中作乐,无以为乐。

康熙轻嗽一声,我看着交叠在地上的双手,素得空无一物,认真回道:“臣媳愚钝,未能参透密咒之精髓所在。”

“你欲超脱困苦往生极乐?”

“臣媳不敢。”

“不敢。”

我听见他闷闷的哼了一声,跪在地上竟没有感觉,只有地砖凉咝咝的蒸发身上热气,脑子清醒许多。

“你留给朕的纸烧得差不多了,可要续些?”

我不知他是想放我再去西行,还是真的需要银子,不知他要多少也不知用去何处,想了想伏在地上,未及开口倒听见他的解释。

军前需赶制新型火炮,已依了纸样开始造办,只是仍需大量原材质,源源不绝。

无非就是钱,只要是用钱能解决的,从来不算事。

“回皇阿玛话,此事可交由九爷去办,一来督造,二嘛……”

我才顿了一下,康熙便笑起来,了然又有些讽刺。

“还道你已勘破,原来还会算计老九。”

“臣媳不敢,只是身在热河无处给皇阿玛取现银去,若是急用便着人去寻九爷……他若不给,只管烧了他对面铺子便是。”

“你倒舍得……”他的长音回响在殿内,幽幽的如夏夜凉风,吹不进我每日紧闭的门窗,仍是自顾拂过满院枝叶。

“回吧,换一卷长的来抄,别再告诉朕你不知道抄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他在和我打哑谜还是参佛谒,或是只为了取些银两,原路返回在屋里坐了一下午,才认真从所有的佛经里挑出一本《金刚经》。

够长,而且我知道。

似乎时光总会倒流,穿越时空来回变幻。总是无故想起曾经,幼年欢笑,幼年泪水。

那时的母亲正是病重,药石罔故。她的枕边总摆放着这样一本经书,有时就静静放在那里,有时翻看。

那时的我不懂只是好奇,时常靠在她肩上笑着看上面写些什么。就像我不曾真正明白,自己已经快要失去她。等有一天我从大堆遗物里翻出那一本书册,温柔揽在肩上的手,早已空得寻不到踪影。

翻开首页提笔欲抄,整个人都定住,再移不开视线。

墨静静地滴在白净宣纸上缓缓洇开,我忙将笔搭在砚上,心挪开经册,来回翻看是否脏掉。

胤禛……的字。

少见的楷体,端秀温雅,不同于行书的笔随心至酣畅跌宕,虽无那股苍劲之感,却自有一种干净秀美的出尘之逸。

许是他抄这篇经文时,像康熙的很虔诚吧。

仔细地重新铺了纸,一字字地写。不知是经文太长还是随着经句细细品读,收笔时窗纸外已然黑透。不知何时丫头了蜡,我都不曾知晓。

两份经文对照一回,不由失笑,我竟连他的落款也一并抄下。

——康熙五十三年十月廿日,破尘居士书。

这日子……竟像把我带回到那时,住在弘晖的院未曾回府,再一日便是我生辰。

那晚他没有出现,只是谴了高无庸来,着满天风雪送了满满两大食盒的酒菜心,一页短笺寥寥数字,一对嵌满蔷薇花叶的红色短烛。

细数下来这么多年,虽然年纪一直在长可是生日的事我们不曾或忘,不管是他的还是我的,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好像真的不怕慢慢变老。只是离开之后,倒显得不那么重要,或是更加重要。

安静的时光也能过得很快,在一遍遍的抄经中我已住了一个月。

康熙像是不急着回京,也不再宣我捧经去见,就连军前或是银两的事也没有消息,任我一个人在这处的房间里随意过活。

我不知道胤祥他们去了哪,住在这里或是回了京,抑或已然回去青海甚至西藏。还有他的腿伤……没有人告诉我,我也不去打听,想起时悄悄放回心底。

药吃得少了,每日只需一味,习惯地喝下去,慢慢消化。

甜到发腻的蜜饯各式各样,甚至多了精致的心,见天地换着花样端到面前,看来看去失了胃口,总是放在桌上飘散着淡淡的甜香,隔一日又端走,不知浪费去了哪儿。我让丫头拿去吃她只是摇头,抿着嘴不停地笑从来不肯。

外面淅沥沥的下起雨,放了手里的笔搭在笔架,推窗看出去。

经文静静躺于桌面,被窗口吹进的风掀起一角。

窗台上积了些细的水珠,晶亮出五彩缤纷的光。仔细看倒像映了湖光山色亭台楼阁,层层叠叠如海市蜃楼。偏偏没有将我这清静的院落包容其中。

我拿了镇纸心压住边角,看到细雨里撑伞而来的熟悉身影。

水气氤氲的画面像极江南某处。

那些持伞的翩翩少年佳公子,目不斜视袍摆轻摇,走过桥头。

☆、255.再见紫檀

揉揉发酸的脖子,看着丫头凑过去才刚推开房门,便听到许久不曾响起过的尖细清咳声。

还是那名公公,一样的旨意。

除了第一回连落款都抄上的那份,我将厚厚一撂金刚经用绢布包好站到门前。

下雨的日子,竟然想起见我……

丫头取了伞看着公公站在门外,他不话少见的露出一抹少年笑容,将手中的素色双环油纸伞撑到眼前,我便跟了他去见康熙。

雨中的避暑山庄多了些不同情调,更显江南水乡的幽静婉转。水滴很轻,密密地交织一片像层薄雾徐缓飘落在伞上,微得近乎无声,唯有眼睛最真实。

伞下的脚步走得心翼翼,鞋尖沾了些水气洇开一团深白色,原本干净的缎面上那支浅绿的兰花枝叶像要疯长滋生至边缘,团团包裹住更见浅淡的黄白色花蕊。

袖口也变得潮湿,垂在腕上泛着凉气。掌心也是。

行至殿门前石阶,谢过淋湿满身的公公登上去,侍卫已推了门。

所有一切都像这场雨,轻而缓。

李德全接了经文递过去,我跪在地上目不斜视,余光处一双黑色皂靴站在不远处。干爽的墨翠色袍摆边缘几丝黑金纹底,极轻微地动了一下。殿里仍是清静,就像没有飘起过那一角。

听得康熙低语一声“去吧”,我伏了身才要回话想起身旁之人,许是唤他便低着头不再动。纸页沙响后李德全的双脚走到近前,又听见康熙补了一句,“供到楼上西间佛堂。”

回身时瞥到墨翠腰间的镂空雕字玉佩,黑色荷包轻晃在侧,一块的白色玉石。

出了殿门似雾轻雨已成了如丝无边,空气中飘来一股淡淡的味道,似曾相识。只是这回并非梦境,真实得不容错辨,即使只是无意擦身。

摇头谢了撑伞过来的公公顺着石阶登上二楼,远处尽是泛起涟漪的湖,更远处是氤氲在水雾中的山,青绿一片若隐若现在团团白色中像是连到天边。

将经文抱在胸前,指骨碰到领口盘扣,里面的坚硬温热地抵在锁骨间,隐隐地疼。

佛堂里一尊青玉观音,赤脚而立手提一蓝,长衣飘拂面容慈祥,满室檀香气息。

供奉观音像的桌案前摆了金黄色的蒲团,我将经文心取出供在案边,燃了三柱香按序插在香炉,退后几步跪在蒲团旁边地上伏身叩拜。

耳边似传来木鱼声,声声敲击像是心跳的节奏,从急到缓,渐渐听不清只余雨声。

扶阑外石阶尽处,一袭墨色身影撑伞立于雨中,挡住了纷飞细雨挡住烟波红尘,也遮挡住大片背影,只有靴上袍摆不动不摇。垂于腿边的手动了一下像是抚平腰间垂挂的丝绦,我看了许久,未再放下。

绢布绞疼了手指,我低头看着皱乱的暗红色团花,视野变得清晰。笑从嘴边轻溢出来淹没在雨声里,反倒醒了烟雨之外的伞中人。

那柄浅得辨不清颜色的伞只一动,我便看见回首望过来的眼,微转的身形依然定在那里,不再动作。

再见面竟是无声,我在楼上他在梯边,谁也不多走一步,遥遥对望。

他的手抬在半空,像是承接那些雨。我顺着大红色的扶阑踩上湿滑的石阶,雨飘在脸上滴进眼中。抹过颌边水迹理到耳后整齐发髻,摸了摸尽是湿凉。

我站在石阶首层,悬在我们之间的手接换了伞柄。伞沿的雨从发滴向身后,更多的雨落在他肩背湿了我看得到的一片,像是洇开了一滴墨,由深及浅的远山近水。

“走吧。”他就淡淡地了这样一句,身体转成与我相同的方向。

他去哪儿?

我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从这里走回去要往哪转,没了领路的人我似乎对这里一无所知。

那些堆砌成假山的石头在雨中长得没有分别,青砖路两旁的树木我也不曾看过阳光下参天的模样,只有参差不齐的阴影。也许,每一处都差不多吧。

美好的事物总是大同异,就像幸福的人总会展露相似的笑容。至于那些丑陋的真相让人厌弃的生活,总有千奇百怪的形容,让人知道它们到底有多少种不堪的面貌。

同样湿凉的触感滑过指间,绢布已垂在他手边。暗淡红色映衬着泛白的指节,骨骼间那金红泛着水光看不出往日色泽。

有些幸福,还是适合晾晒于日光下,而不是这样一把遮不住两个人的油纸伞,湿了彼此。

我就跟在他身旁,不快在前面慌于寻路,也不落下一步恐他等我,隔着不曾有的距离,始终走在一旁。他走得很慢,我也是。

也许我最熟悉的就是自己的地方,每回看到快要走近,心就安了。只是这一回不是送我抵达即回的少年公公,他是有权利选择的皇子亲王。

我要左转,他?

停在岔路,他亦顿住脚步。他看左边径,我低头看向前方无尽处。

“我到了。”

声音低得自己都听不清,抬头看见他收回的视线落在我脸上,薄唇轻启,“我知道。”

扯了他手中红色边角,对峙的不放松能看见手背浮起的淡青色血管,水雾中白皙得近乎透明仿佛能看见里面的红色涌动。

慌忙收回手退了一步,看自己的手垂在身前交握,“皇阿玛要我住在这里,我……回了……谢谢你。”

伞就撑在头上方,不曾远离,直到门前。

那块的白玉轻轻摇晃,总像在唤着我。我都不记得当初从哪里翻找出它,又曾是什么物件变成今日模样,日后又会变成怎样。

门轻轻推开,我向后错着步子退让,手肘被湿气包裹住,很轻,心却跳得疼起来。

稚嫩脸庞露出来怔了下又绽开笑颜,大开了门让到一边。

“下雨呢,你也快回去歇着吧,我还要抄经。”

手肘终是被放开,我闪进门里冲着丫头笑,脸上只觉得僵。回身关门时,看清他长袍的颜色,明显的翠色透在黑中,不是浓重水墨。

一串手珠自快要合拢的门缝间递过来静躺于掌心,我心拈起握进掌中硌疼了皮肉,颔首时眼睛酸涩,用力合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