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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99)

七月十五,这天一早醒来,谢今夕便让穆塔拉开窗帘看向窗外。

外面依旧笼罩着大雾,只是更加浓了,已经到了完全不辨天地的地步。

谢今夕先换上了一身白色丧服才下楼。

这身丧服是赵嫦曦死的那天,有人送过来的,当然没有送来穆塔的丧服。不过彭锐进死了,昨天谢今夕和穆塔去了他家,将本该送给彭锐进的丧服拿回来给穆塔穿上。

谢父和谢母没有换上白色丧服,只不过穿了一身黑衣黑裤,倒像越发像是谢今夕那天夜晚在他们床上看见的并排躺着的皮影。

到了七月十五,谢父和谢母没有再说话,他们脸色惨白、行动迟缓、眼神常常放空,谢今夕在他们旁边,也就在这时才有了在两个死人旁边的感觉。

时间流逝,人定之时,谢父和谢母突然起身走向屋外,谢今夕被穆塔半抱起来,跟着他们行动。

走出屋外,步入大雾之中,走在谢今夕前面的谢父谢母就像傀儡游魂一般向前移动,雾气实在太浓,为了防止跟丢或出现迷路之类的意外,谢今夕只能让穆塔亦步亦趋地跟着。

踏出家门那一刻,天地之间不知何处吹来一阵强烈的阴风,大风没能吹散大雾,反而将雾气染成了触目惊心的血色。

随着风吹过,门前的灵幡、身上的灵服,也一齐染成了骇人的红色。

谢今夕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变成红色的丧服,道:这是喜服吗?

这就是喜服吗?

原本白色的大雾化成了血雾,谢今夕吸了几口便觉得鼻腔、口腔和肺叶里满是铁锈和血腥气,天地完全被血雾笼罩,再也不分彼此。

谢今夕和穆塔紧跟着谢父和谢母来到了祠堂外,祠堂的大门打开着,左右各立着脸上带着欢喜笑容的男女童子,谢今夕一眼就看到了内院中那颗古槐。

已经算是见过各种场面的谢今夕还是被面前的景象骇住了,因为那颗枝繁叶茂的古槐,现在却成了焦化的枯木,且它是从天空向下生长的,那焦黑的树枝就压在他们头顶,粗壮的树干从血雾中延伸而出,根本看不到它是扎根在什么上面的。

这样的景象,让谢今夕心里立刻想到了提示的后半句:天地颠倒,阴阳复覆。

天地颠倒,阴阳复覆,那他们现在究竟是在人间还是阴间?

人渐渐越聚越多,谢今夕也看见了陈良俊、钱实、孙建业和丰洛灵他们,几乎三锁村所有人都来到了祠堂前。

左右那两个红衣男童和绿衣女童向着门内做出了迎请的手势,谢今夕和穆塔随着人群进入内院,坐在古槐下摆好的席位上,等待着阴婚开始。

从内院能看到祠堂正厅的门开着,丰老爷和丰老夫人坐在两把圈椅上,他们脸上定格着喜庆的笑容,穿着带暗纹的红色喜服,如果不是右手握着自己的心脏、左手拿着一张红色请柬,看上去就像是真切的、在等新人拜高堂的父母。

谢今夕抬头看了眼自己头顶那张开的焦枯枝丫,越看越觉得那像是一只巨型鬼爪,他们全部在这只鬼爪的掌控下,是它手中的蝼蚁和泥沙。

谢今夕对于穆塔和丰洛灵说的死局有了更清晰的认识,鬼嫁娘、丰离,无论她究竟是自愿代替女学生的,还是她在父母明知她是谁的情况下被烧死的,她都是厉鬼,一个吞噬了整个村庄、上千条人命的厉鬼,一个可以每七年便让村民复活一次、再杀一次的厉鬼。

整个三锁村,与其说村庄,不如说是她掌控下的鬼域,所有村民在她的鬼域内,反反复复经受着折磨、永世沉沦在她的仇恨之中。

他们到底能不能逃出三锁村、能不能活着离开,全在鬼嫁娘的一念之间。什么找八字、找线索、找真相,都不过是鬼嫁娘为他们准备的游戏,看着他们挣扎、看着他们求生、看着他们绝望的游戏。

从一开始,这就不是让他们能活下来的世界。

这是祂为灵媒丰洛灵准备的死局。

丰洛灵没有在席位上坐下,她立在祠堂正门前,等待这鬼嫁娘的花轿。

她和谢今夕来探祠堂时,在那个特殊错乱的空间,她曾一窥这样的情景,所以那时她就彻底断绝了妄图逃离的想法。

留给她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吞噬鬼嫁娘。

就像厉鬼与厉鬼之间所作的一样,撕裂对方、吞噬对方、取代对方,只有她成为三锁村这片鬼域新的掌控者,她才能放谢今夕他们几人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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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三锁村(完)

鬼魂与鬼魂之间, 最残酷、最本能、也最惨烈的就是互相厮杀,胜者吞噬掉另一方成为更强大的鬼魂,败者则魂飞魄散、什么都不剩下。

祠堂内院一片寂静,静到好似可以清楚听见虚幻的指针一格格流动。

坐在席位上的钱实、陈良俊和孙建业此时承受着极大的心理压力, 他们左右坐着的村民越靠近夜子时、身上鬼魂的特征便越是明显。

不知不觉间, 他们都放轻了呼吸、止住了所有动作, 既怕自己会被周围的鬼魂发现是异类, 又怕自己吸引了它们的注意。

就在这极度安静压抑的氛围内,远处突然传来了扭曲的音乐, 吹拉弹奏、节奏很快, 乍听上去喜气洋洋, 但仔细听却发现这喜乐演奏得非常诡异,就像是有哀乐重叠在其内一般。

那哀喜同奏的乐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 祠堂内所有坐着的村民骤然统一扭头看向了祠堂正门。

谢今夕他们被吓了一跳,反射性也跟着转头,但还是慢了半拍。

一片浓雾的血雾中,一条送嫁的队伍宛如凭空从中生长而出,由于它们也穿着红色的喜服,几乎和周围的血雾融为一体, 因此直到快至祠堂正门口谢今夕等人才看清了它们。

无论是前方吹奏喜乐的, 还是后方抬着花轿的, 它们居然全部是纸人。

尽管制作它们的工艺非常高超, 使得它们极其类似真人,但它们身上脸上全部固定着一模一样喜气洋洋的夸张表情, 就是这种表情让它们显现出了一种惊悚的空洞和怪异。

那哀乐与喜乐重叠的扭曲乐音也越来越大,音波敲击着他们的鼓膜,不知不觉连心脏跳动的频率逐步重合, 甚至渐渐带动着灵魂开始一同共振,这带给了谢今夕他们极大的痛苦。

谢今夕对此早有预料,他就知道他们没可能安坐着参加完整场婚礼,光是最开始逐步靠近增大的哀喜乐,就快要撕裂他们的身体与灵魂。

你来了。双目失明的丰洛灵却突然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她以一种对待老朋友的口吻对花轿内的鬼嫁娘道,之前我见过你一次,无法自控之下问了你几个问题,你并没有回答,但我想答案不言而喻。

你要复仇、要死亡、要毁灭,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放任何人离开。你的仇恨和怨毒无限扩大,吞噬了三锁村内的所有人之后还是不够,你通过命锁将当初阴婚时离开了三锁村的人也召唤了回来。

但这是没有道理的,仇恨不会就此消失,反而会如同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直至酿成雪崩一切负面都与正义背道而驰,用错误的方法永远得不到正确的答案。我理解你,但我永远不赞同你。

这个世界,我还有一次可以请鬼上身的机会。

丰洛灵顶着哀喜乐的影响,向斜上方张开双臂,做出了一个拥抱的姿势,灵媒的特殊能力对整个三锁村鬼域内最强大的那位厉鬼形成了强烈的、不可抗拒的吸引。

丰洛灵主动放开了防御,全力请鬼嫁娘上身。

也就在这时,丰洛灵身后突兀出现了一个血红的身影,那个血红的身影正是女学生所化的厉鬼!

它张开了身体,正要从背后将丰洛灵包裹住。

穆塔!

谢今夕在心灵里呼唤了穆塔一声,就是现在!

穆塔的尾巴卷着谢今夕,将他精准抛向了那个血红的身影。

既然早就知道会有第三个厉鬼,丰洛灵和谢今夕他们又怎么不会做一些防范。

昨日,七月十四,丰洛灵单独见了谢今夕和穆塔一面,告知了谢今夕自己的打算,同时也期望他能配合自己,拖住第三个厉鬼。

在鬼嫁娘的鬼域内,它可以掌控一切,但第三个厉鬼是女学所化,它和鬼嫁娘同为厉鬼,三者原本不可能和平共处于一片鬼域之内。但从之前几天来看,女学生厉鬼并没有和鬼嫁娘争抢这片鬼域的控制权,反而还在鬼嫁娘的默许下保有一定的自由活动的能力。

三者或许因为目标一致,而有某种合作关系。

而丰洛灵的请鬼只能锁定一个大致的范围,如果不小心将女学生请到身上,那事情便向着无可挽回的方向发展了。

谢今夕便负责警惕女学生厉鬼现身,一旦它现身便将它拖入共感之中。

一回生三回熟,上一次的共感也削弱了女学生厉鬼,谢今夕对拖住它还是有把握的。

谢今夕撞到那片血红之后,便乍然回到了死前记忆中的那片森林,浓雾中的森林传来一连串脚步声,他却惊喜发现自己居然可以略微压制女学生的意识,可以自由行动。

所幸他现在的意识和女学生的意识重叠,腿上的伤也消失不见。

这本是一段早已发生的记忆,但谢今夕要拖长共感的时间,所以他在发现自己有一定的自由活动能力后,结合之前在蛇谷的经验,小心地开始和跟随自己而来的山叔周旋。

虽然他迟早会被山叔发现,会重演女学生死前那一幕,但他要尽量拖延时间。

现在谢今夕已经不仅仅是为了帮助丰洛灵了,在发现自己可以略微压制女学生的意识后,他就意识到了上次共感对厉鬼的削弱非常厉害,他现在完全有机会可以控制它的魂核。

不能把所有期望都放在丰洛灵身上。

拖延时间,让穆塔多吸收厉鬼的阴气,让自己可以控制厉鬼的魂核,哪怕丰洛灵没能吞噬掉鬼嫁娘,他也有少许的自保之力了!

浓雾森林中,谢今夕尽力拖延时间,然而结局已经注定,且他再怎么小心也没办法瞒过专业老练的猎人。

没多久,手电筒的光柱便照在了他藏身的灌木丛中,接下来便是快速靠近的脚步声。

谢今夕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但他还是必须逃跑,没有跑出几步,一声枪响打中了他其中一条腿。

谢今夕在惯性之下向前摔倒,然后转身看向后面靠近他的、端着猎|枪的山叔。

谢今夕一边往后蹭,一边还在想这次共感结束,这条腿不会断掉吧?毕竟两枪都打在同一个地方,伤口会映射到他自己的身体上。无所谓了,反正他腿本身也动不了,伤上加伤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就在山叔上膛瞄准了他另一条腿,正要开第三枪时,谢今夕却感应到了什么,突然对着山叔一笑。

共感戛然而止,谢今夕这才找回自己身体的支配感,穆塔正在他身边扶着他。

谢今夕没管自己腿上传来的剧痛,而是第一时间感应了一下自己体内。

成功了!

他居然真的控制住了女学生厉鬼的魂核!

然而没等谢今夕消化这个事实,他突然看到自己面前对着他的丰洛灵,缓缓、缓缓转过头来。

刚刚女学生厉鬼出现在丰洛灵身后,穆塔将谢今夕投掷向女学生厉鬼,再赶到他身边,两人正好位于丰洛灵身后。

谢今夕看着丰洛灵一点点转过头来,在哀喜乐的嘈杂下,却好似能幻听到她颈骨的断裂声。

丰洛灵的头,是一点一点转了整整一百八十度,看向了他。

她原本失去聚焦和光亮的双眼内,此时已变成了纯黑色,而她的脸变得煞白,而唇却红得如灼目,她脸上所有的肌肉好似都僵住了,整体呈现出一种极为可怖的冷漠神态。

一股恐怖的、非人的、浩瀚的恶意铺面压下,让谢今夕一时心神为之而夺。

在谢今夕的注视下,那双黑色的眼下突然流下两行血泪,紧接着她脸上、身上开始冒出了冥蓝色的火焰。

穆塔当机立断抱起谢今夕快速远离了状态诡异的丰洛灵,他很清楚,丰洛灵请鬼嫁娘上身成功了。

但一具普通的肉身,难以承载一只最怨毒的厉鬼,在丰洛灵决定请鬼上身那刻起,她就必死无疑了。

可这不是结束,相反,真正残忍的战斗现在才要开始。

怨鬼产生的基础是什么?惨死、痛苦、怨恨

丰洛灵现在同样也有了,而且她是灵媒,请鬼上身还能趁机直接以魂体缠住它,从它身上撕下大量的阴气和怨恨。

另一边坐在席位上的陈良俊、钱实和孙建业也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他们能感觉到身边的怨鬼气息越来越阴寒,几乎所有村民的目光都投向了那燃烧的蓝火。

天空中突然开始飘落一张张纸钱,黄纸、白纸交杂着,像一场鹅毛大雪在血雾中缓缓飘落。

嘈杂的哀喜乐不知何时停下了,那支送嫁的队伍呆呆立在原地,宛如失去了核心和操控者,失去了所有反应。

冥蓝色的火焰燃起那一刻,丰洛灵以一个极其扭曲的视角看到了一幕幻景,她看到这片被血雾包裹的空间同样也扭曲着,像是被鬼嫁娘那永不安歇的仇恨之火中炙烤着,无论再多的纸钱、再多的祭祀、再多的忏悔,也根本没办法停止它的怨恨。

她的灵魂和鬼嫁娘的灵魂纠缠在一起,彼此吞噬、彼此撕咬,因此丰洛灵也从厉鬼的怨恨中明白了一切。

因此从一开始,丰离就怨恨着三锁村,怨恨着这片锁住她的村庄。

丰家的祠堂是阴间和阳间相连之处,第一个丰家人发现了这里,他和阴间做了烧纸换金的交易,同时也将丰家子子孙孙所有人卖给了阴间。

丰离生在这里、也将死在这里,一生都无法离开三锁村一步。

如果是过去的几百年,外面没什么好的,王朝更替、周而复始,丰家控制下的三锁村倒像是世外桃源。

可历史的潮流滚滚向前、奔流不息,而三锁村却像是独立于其外的一个池塘,短时间内看似清澈,却因为独立于历史的洪流而封闭,终究会成为一潭死水。

丰离在认识到这一切的时候,便止不住地怨恨着,这种怨恨就像那颗古槐一样,从丰家被困在三锁村起,便一日一日地在每个丰家人心中扎根生长。

丰飞,她那个哥哥也同样,不过他选择了牺牲别人来逃离三锁村,而丰离则做了相反的选择。

她不想让任何人逃离三锁村,她想让所有人和她一样永远留在这里,永远被困在这潭死水里,与她一起慢慢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