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校场里被柳教授操练了足足一个时辰,华苓放下弓箭,揉揉勒磨出了些许薄茧子的手掌,让仆役将白袜子牵走。
五娘和六娘在围着三娘说话,三娘的脸颊绯红,身着骑装,也掩不去那一份娇羞。七娘跑过去问了什么,然后三娘跺了躲脚,摇了摇头。
华苓好奇了起来,走过去问:“姐姐在说什么呢?”
五娘张口就要说话,三娘拧着汗巾子低斥道:“不许乱说。”
五娘转了转眼睛,笑着不说话了,只是跟华苓使眼色。华苓一头雾水,也没看懂五娘的意思。七娘十分率直:“若是有心仪的人,怎能不与父亲说。若是父亲和母亲为你定了别的郎君,如何是好。”
三娘咬了咬嘴唇,犹豫半晌,才低声说道:“我也只是见过一二面,实际,实际并不知晓那是何等样的人……”
五娘立刻抢道:“那更加要与爹爹和太太说呀,叫长辈与你打量清楚了才是正理。”
七娘和六娘连连点头。
华苓来了精神,凑到三娘跟前问她:“原来三姐昨日里看中了那家的郎君!”
“莫要如此高声喧哗!”三娘急得一跺脚,恨恨地顶了顶华苓的额角,低声道:“都说了,只是见过一二面。”
“是谁?”华苓睁大眼。她其实还真没有想到,三娘平素安安静静的,竟也有这么勇敢的时候。
五六七九一起看住了三娘,八只眼睛亮闪闪的。
三娘左右看看,方圆三十步内都没有人,于是一横心说了:“是将作监,武少监家的大郎。”
“……”五六七九一头雾水,彼此看看,压根没有想起这么号人来。
所以是一位,武大郎?
华苓咳嗽一声,手握拳掩了掩嘴边的笑意,说道:“不若这样吧,三姐姐,我们先不与爹爹说,叫大哥低调地查一查看武大郎是怎样的人,外貌、品行、家境、前途种种,也不需多少时日就能知晓了。大哥总不会坑三姐的罢?若是大哥也认为那人不错,三姐再向爹爹和太太说,如何?”
既然都说了出来,三娘倒是越发干脆了些,捂了捂热热的脸颊,然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
澜园里,年后谢丞公就专辟出了一间偏屋,作为大郎独自处置事务所用。
“武家的记载都在此。”大郎坐在他的桌案后面,将一叠纸递给华苓。“将作监少监之长子……”大郎挑了挑眉,朝华苓微笑了一下:“三娘眼光不错。”
“怎么说?”华苓朝大郎看了两眼,忽然发觉,这个大哥好像和丞公爹越来越像了。
大郎目露询问,她摇了摇头,坐下来细细翻看。
这叠资料里包括了武家上下四代的信息。
将作监是六部下一个颇大的机构,专门掌管官府土木营造、手工诸业,由将作大匠掌管。而少监就是将作大匠的副手,分左右二人,是从四品的职位。
掌管营造手工诸业,这个机构完全归属于谢丞公的掌管范围,所以澜园书房里就有将作监诸位大小官员的备案,详尽到官员的家中的子女数目,还有上三代的来历。
“武家传承之屋宇楼阁建造之技乃是当代顶尖,数十载前,曾在宫室楼阁建造当中建功,是以武家在我大丹匠人当中地位颇高。只不过时人重文武、轻工农商诸事,是以此类人家名声不显。武大郎为人踏实守信,与其父如出一辙,如今年十七,比三娘稍大,却是正好。加之武家人口简单,武少监仅有大郎、二郎两个孩儿,武夫人亦是温谦有礼之性,三娘入此人家,生活不会差。唯一只是。”
华苓扬起眉,“唯一什么?”
大郎微微皱眉:“终究是匠人世家。”
华苓知道大郎的意思——武家毕竟是匠人世家,虽然家主所居官职高达从四品,但说出去,比起其他文官,始终是不那么好听些。
她认真地摇了摇头:“大哥,我们这丹朝并不是只由文职官儿们撑起来的。百姓生活无非衣食住行,‘住’之一项,不就是土木营造么。农工之业乃是干系我朝血脉传承的重中之重,如此重要之行业,它当真低贱吗。武家子人好,武家家风好,还求他什么?”
大郎展开了眉头,笑道:“小九说的是,是我钻牛角尖了。”看见华苓一张小脸蛋笑得甜美,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竟是又说不过你去。”
既然大郎认为武家不错,谢丞公很快将三娘叫到了跟前,问她:“芷娘心意如何?”
三娘脸热着,但是却很是勇敢地抬起头,看着她身为一朝丞公的父亲,认认真真地说:“若是武家亦有心,儿欲嫁武大郎。若是武家并无意,儿便随父母安置。”
谢丞公凝目看了三娘片刻,缓缓颔首。
三娘双手交叠拢在身前,低眉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华苓在一旁看着,惊觉自己对三娘的认识还有许多缺漏的地方。她一直觉得三娘文静,凡事也不争,但她其实是很有主见的一个人。
有主见到……自己抉择了未来的夫君人选。华苓差点忘了,三娘的骑射课学得并不差的,能拉半石的弓,十发十中,并非手不能提、弱不能行的小女子。
这样的三娘,自己选择的路,她后悔的可能性一定很小罢?
不出一旬日,武少监家就喜气洋洋地遣媒人上丞公府来提亲了,听口风,武家包括武大郎对这门亲事都是极满意的。一来二往,两家就议定了婚事,婚期定在来年春季三月十八。
来年武家大郎十八岁,谢家三娘十七岁,却是最正正好的时候。
……
三娘的亲事有了着落,华苓对大郎未来的对象就越发好奇了起来。“其实大哥想要聘一位什么样的妻子呢?”
大郎拧了拧华苓的下巴尖尖,朗笑道:“大丈夫何患无妻,我竟是不急,过一二年再议即可。”
华苓扬眉:“大哥没有心仪的女郎么?比如霏娘那样的美人?”
大郎笑着摇了摇头:“那等美人我是无福消受的。”
少年郎的眼神似是极清澈,又似极深沉,唇边有淡然的、温和儒雅的微笑。
华苓呆呆看了自己这个大哥片刻,忽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能够很轻易地看出大郎心里的想法了。
每个人都在成长。
谢余捧来了族里送来的,最新一日的调查进展备案,两兄妹立刻都严肃了起来。
江陵谢氏有‘辛’‘乔’‘谷’‘叶’四个附族。
这四个附族,都是依附于谢氏生存的,世世代代、子子孙孙为谢氏奴,几乎每一位谢氏子孙身边,都有一二名这四个附族的人。就像华苓身边的辛嬷嬷,便是辛族的人。
族中审查团一路细细抽丝剥茧,循着线索查到了这四个附族的族长头上,从十数年前开始,这四个附族的族长就变得同声共气起来,对主族下达的命令格外遵从,但族中以各种各样的理由登记成死亡的男丁,比往年多了足足两成。
这竟是明显的不合理,被送走的那些附族子弟,是被送去做什么了?
附族奴仆主要是归三房谢熙正掌管,若不是谢熙正失察,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于是,谢族当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华苓和大郎的意见也第一次产生了分歧,华苓依然认为,对主族的人要缓着查,轻易下手只是叫族人离心,但大郎认为,若不能用雷霆手段,族里的事永远也扯不出个结果。
两兄妹争到了谢丞公面前。
谢丞公问谢华鼎和华昆的意见,竟也是前者意见与大郎相同,后者意见与华苓相同。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更上了
☆、第111章 三郎之怒
111
华苓一路安静地回到竹园,直到回到卧房当中,挥退所有侍婢,才微微变了脸色。
她……从谢华鼎身上感觉到了恶意。
那是一种隐藏得很深的恶意,包含了轻蔑、厌恶和忌惮。但是他掩饰得很好,非常好,面上对她依然一派温和。
这是一个非常厉害、有心计的人,他甚至意识到了她的敏锐,也对她在丞公爹和大郎这些人眼中的份量十分清楚,所以,他在丞公府里外诸多人眼中,摆的姿态就是一个谨慎而且足够敏锐的后进小辈,对丞公爹有足够的尊敬和敬仰,对大郎和她这样的族兄弟姐妹有足够的爱护。
华苓深深吸了一口气。
身边的人对她心有恶意,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发现了,像牟氏,像平嬷嬷,红姨娘,这些都是看她不顺眼的人,但她们同时也受着种种限制,没有办法对她形成什么致命性的伤害。所以她们只是会给她带来些许情绪上的干扰而已。
像谢华鼎这般,对她产生了恶意,却又隐藏得这样好的,是她遇到的第一个。在意识到之后,她感觉到了危险。
人类的面部表情、语言和动作会泄露出很多信息,即使是再厉害的人,也不可能完全控制住自己身体的每一个细节。
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是忌惮着对方还是敞开着心胸接纳着对方,这些都是可以从人的瞳孔大小、面部肌肉的运动方向、四肢的运动等地方看见一二的东西。
而刚才,谢华鼎在面对着她说怀柔好听话的时候,他的脚尖是向着侧向而并不是正对着她,这是身体在情绪影响下本能的反应,隐隐表达着排斥。而谢华鼎同时还笑着抚摸她的头发,表达安抚时,他的瞳孔比正常状态要小——但在面对着真正让他愉快,真正喜爱的人之时,他的瞳孔应该是放大才对的。
还有身体站立的姿势,如果谢华鼎真的如他所极力表现的是‘会为她撑腰’,他面对她的时候,就不会那样微微后仰,依然代表着拒斥的态度。
相比之下,真正爱护她的大郎,从记忆里第一次抚摸她的头发的时候,就是整个上半身都会略略向她倾斜,面容带着笑意地看着她的。
如果她不是拥有这样的知识,如果她不是曾经受过一些训练,她如今根本不可能察觉到这些。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本能地就觉得害怕了,若不是极力抑制,她的反应一定会变得异常……但是幸好,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也许,也是因为谢华鼎始终认为她的年纪比较小,对她虚与委蛇,并没有提起足够的戒备?
华苓按了按变快的心率,卧房门外,刚刚从厨房出来的金瓶在问:“九娘子是怎地了?”
辛嬷嬷的声音有些远,在说:“却不晓得,许是想静静心呢。”
丫鬟们交谈着,时不时会有一二笑声和其他声音,这些熟悉的声音慢慢让华苓的心安定了下来。这是她最信得过的一批身边人,至少现在,在她们身边,她是安全的。
端起枸杞红枣茶,坐到窗边的长塌,华苓慢慢整理起了现在知道的东西。
首先,她不过一个小庶女,谢华鼎为什么要忌惮她?
谢华鼎说‘她不必管这些男儿才该管的事’——对她有恶意,只因为她是女子?
这么一想,华苓又摇了摇头,如果只是如此,一个单纯认为女性不该牵涉这些事的男人,一个看轻女性的地位的男人,在她跟前不会这么小心地防备。
那么,是因为她距离丞公爹太近了,她的意见能被丞公爹听在耳中?
这两名继任候选人现在是在丞公爹的带领下,慢慢熟悉朝事以及熟悉丞公爹手上的几只力量,按照历任丞公的选拔规则,年底之前,谢丞公将决定两人当中的哪一个能够成为继任者,另一个就会被放到大丹其他地域去任职了。
但她从来没有表现过对华鼎和华昆中任何一个的喜爱,要论血缘亲近,她不也是和华鼎更亲近么。
若是论利益干系,华鼎是大房之子,她是大房之庶女,她将来会嫁到卫家,会成为卫家和谢家之间联系的纽带,两边的利益方向是一致的,她怎么可能会反对谢华鼎成为下一任丞公,如此,对华鼎来说,她不该是‘自己人’吗?
那么,他认为,她的所作所为碍了他上位的路?
像这一次对族里的安排,最终丞公爹取的是她和华昆这一边的意见。但这样的意见不同,每天每天都会有不少,最终丞公爹作出定夺,底下的人都只需执行罢了,丞公爹是老练而沉稳的人,不会因此而看轻哪一边。
以华鼎能被选为丞公候选者的成熟心态,以他这么久以来表现的度量,他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不至于会因此而迁怒到她身上才是。
除非是,她所给出过的意见曾经坏过华鼎的利益,而且谢华鼎认为,她以后也可能会做同样的事。
华苓微微眯起了眼睛——目前两边出现过的最大矛盾,无非是在对族里调查的处置之上,谢华鼎希望族里的调查狠手些,而她认为要保护好族人的合理合法的权益。
仅仅是这样的意见不合而对她产生不满的话,华鼎完全可以坦然表示出对她、对华昆、对谢丞公的意见——完全顺其自然,像大郎,不就是怒不可遏,甚至直接回江陵去了?
但谢华鼎不仅没有,还格外优容地表示对她的亲近和安抚,这么说,他掩盖在这层亲近下面的忌惮,未必来自于她这次的意见。
至少不是全部。
在更早的时候,她做过什么事呢?
关于研制火药的意见,关于建立研究坊的意见,还是关于东南海域的运河?
华苓微微苦笑了一下,晏河说的没有错,也许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站在了一个太被惦记的位置上。
那么,反过来对谢华鼎观察一段时间吧,她现在有一个优势——谢华鼎没有意识到她已经发现了他的想法。如果谢华鼎真的打算做点什么,她也不是全无防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