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记得不止一次的听到旁人对母亲的评价。
当年的那些人,他们都说独居永嘉宫的九萝天妃手段是如何强硬,姿态是如何桀骜。
可无尘在这样一个黑暗的地方,目光沉郁的慢慢看了好几日。那个时候的天妃,哪有什么手段。
她所有的地位,所有的荣耀,所有的说一不二,全都来自那位帝王无限的宠爱。
他宠她到,她发起脾气来当着一殿仙侍的面直呼其名的将他从宫中赶出去。
他宠她到,她将禹余天里所有她看不顺眼的天女嫔妃都打发出去。
她甚至让比她早了数万年入宫,且已诞下三位帝子的大天妃不敢在她面前有任何放肆的举动。
她甚至会甩开元崖的手,对他说:“我又不是天后,我才不要坐到你身边去。”
从来没有哪一个天妃会对天帝说,既然我此后只能有你一个,那你便也只能有我一个。
九萝这么说了,也非如此不可的叫他照做了。
那几千年天帝从不曾去过其他宫中,即便那些她与他赌气不许他来的日子里,天帝也不能去旁人那儿。
最开始天帝也怒,你既只求一心一意,当初又何必要入宫为妃?
天妃的解释没有道理。
“我来是因为必须要来,你却可以选择不接受我。”
她甚至还将他用力推开:“元崖,你若后悔了随时可以废弃了我,反正你是天帝,我只是你后宫里的一位天妃,又不是你的妻子。”
龙有逆鳞,触之必怒。天帝这位龙族至尊,几乎算是将逆鳞拔下来送到天妃手中了。
天妃从来没有温柔体贴过,几千年里她只有一次在天帝面前展现出一小点脆弱。
那是一次天宫家宴,天帝、天后、大天妃和六位帝子全都出席的家宴。天妃执意坐在离天帝最远的地方,喝醉了。
醉后她对天帝说:“元崖,我原以为我们是一样的,都是这世上最孤独的血脉。可我错了,我只有我一个,你却还有这么多。”
一向要强的天妃在天帝怀里落了泪。
天帝心痛:“那种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个的感觉,我永远都不会忘。”
天妃沉醉的握紧天帝的手。
天妃哪有手段,她不过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抓住天帝的心。
两万年里尊神什么都教给他了,唯独从未教过他情爱。碰巧他前一世短暂的一万多年,也从未碰过情爱。
原来情爱总是要这样刚刚好,多一分不可,晚一步不行。
这是来自天帝的记忆。
原来从前他们是这般模样。
原来从前是这般模样的天帝和天妃,最后竟也会走到那般地步。
那是天帝前六万年的时光,还有后四万年。
后四万年。
无尘从一开始一点一滴的看下去,到后头让那些画面大段大段的从他眼前略过。
只因他无力的发现,他这样站在元崖的记忆里去看,到了最后,果然也是同他一般的愚蠢。
那愚蠢里是看不穿的风月计谋,他这样从未触碰过的,和父亲那样从不敢付出真心的,都是一样的陷落。
天妃哪有手段,她不过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抓住天帝的心。
可若这世上从未有过刚刚好这一回事呢?
天妃真正好手段。
从一颗心到一双眼,她将自己拥有的一切都谋算进去。从不迟疑,也从不后悔。
直到他这个让人失望的孩子出世。
那些让天帝从未想到的画面,也真正从未让无尘想到。
从未想到一切全都是虚妄。也从未想到情爱这一桩事,剥开美好甜蜜的外壳,里头是这样的腐朽肮脏。
神念收回,光芒湮灭。
他不知道外界已然过去了多少时光,无尘安静的匆匆的看完了天帝的一生。
他看完那些之后,跪在地上笑了很久。
笑里有泪飘过。
夜空中被强行搜取了记忆的神明眼中唯余一片混沌。
神明曾是生养他的父亲,也曾是毁他杀他的天帝。
他看着神明的眼睛,想到人间的月落湖,想到人间的尊神,想到人间的两万年时光。
最后却又回到当初在这里,神明对他说的那一句。
我的孩子,你要好好看看,什么是神,什么是仙,什么是人心,什么是修行。
神明叫他看完了之后,就把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而今他握着那柄龙骨剑,从神明的心脏中抽出来。
爱是真的,恨是真的,怜悯是真的,耻辱也是真的。
他把剑抽出来之后,神明的不死身便一点一点的消散开来,一点一点的化为大道法则,重新回到天地中。
唯有一点赤色的元神,在他一念间得以留存,闪耀着不灭的光芒,缓慢的升到夜空中,好像一颗星辰。
时隔两万年,清微天唯一的一颗星辰。
无尘抬起头,看着那颗气息微弱的星辰,很久。
后来他转过身,透过空间壁障,在清微天的入口外看到那个银袍的灵族少主白墨。
这位不能修行,仙身脆弱的战神之子,立在清微天的入口,安静的等待,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当中握着一卷东西,里头有无上的意志。
似笑非笑,似叹非叹。
无尘抬手撕开虚空,一步两界,重新落到他生长了两万年的真武界。
人间真武,红尘万丈。
他收了剑,敛了气息,睁着一双满目苍凉的眼睛,忽然就寻不到方向。
好在除了月落湖,凡间一年,天上都只有一日。
他在凡尘中找了十五年,在天上的神仙们眼里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可这十五年于他,却是不饮不食,不眠不休寻找的十五年。
像是失了魂魄的一具行尸,又像是失了肉身的一缕游魂,他在这人世间飘飘荡荡,浑浑噩噩。
躲避着最热闹的人群,又惶恐着所有无人的寂静。
直到将满身的戾气磨的一干二净,直到将满目的幽深痛苦万分的洗成清明。
然后在大顺皇朝的边境,他又走进一间小茶馆。
小茶馆里有两三桌的客人,在这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他们或悠悠的品着茶,或轻叹着欣赏边境沙土的宁静。
大顺皇朝的边境是广阔的在凡人眼中好似没有边界的沙漠。沙漠里是日复一日的宁静,也是躁动彪悍的人心。
一个姑娘家,在这样一个地方开茶馆,成日里总是会引来许多麻烦。
麻烦和他一同踏进来。
还咒骂一声把他撞开。
他在这一撞里望见从里头走出来的姑娘,又乱了心绪。
姑娘的脸又有了些微变化。
姑娘又被围困在人影里,艰难应对,连连后退。
而无尘站在堂中,一动未动。
直到那些麻烦不耐烦的去碰姑娘的胳膊,他动了手。
顷刻间就是几条人命。
神仙在凡间是不能随意动用灵力杀人的,这是他为姑娘做的最后一件傻事。
茶馆里的客人都被他吓跑了,除了横在地上的几具尸体,这里就只剩下他们。
姑娘看见他袖口沾着血,双睫颤了几颤:“我以为你会先来找我。”
“最恨的人,最乱的账,当然要放到最后。”
“无尘…”
这一声低低的呼唤。
让他垂下眸子,却并不应她。
“无尘,你把他怎么样了?”
“你关心吗?”
她不关心。她只是想知道而已。
无尘没有告诉她,可她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一切。她握紧了手。
他看到姑娘的反应,无尘轻笑一声坐下身,替自己倒上一杯茶。
“这一回,母亲该不会失望了。”
她听到这一声轻笑,身子一晃,良久:“我早就没有资格了。”
无尘偏过头来看她,点点头,眼睛里重新添上仇恨的光。
她看到那束仇恨的光,闭了闭眼,很快就将情绪调换成很坦然的样子:“以你如今的手段,只是杀了我或许已经不够了吧。说吧,你打算如何来折磨我?”
无尘又倒上一杯茶,看着她这副坦然的面孔,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尽管他早想好了答案。
他想在说出那个答案之前,最后同她说几句话。
“为什么是真武界?”
他在这个世界安静生活,两万年懵懂不知,这没办法。可那一日他将念珠散尽,那一刻他将往事全部记起。
这个活出第三世的人。
第一世是三十三重天的天妃,第二世是长生山脉神殿的殿前使,第三世在人间徘徊。
那不会错,他一瞬间就知道了那张脸。可是知道之后却是寒的彻底。
他想问问她,究竟把他当什么了。
“因为我想你可能会在这里。”
无尘别过头,笑出声。
在这样不加掩饰的讽刺笑声里,姑娘终于变回天妃才有的模样。
当然,不是前头与天帝情意欢好的天妃,是后来扯去所有伪装的天妃,冷静,冷漠,又冷酷。
天妃在他对面坐下来,直视着他的眼睛:“无尘,我的孩子,你有没有想过,这三界之中,不论是人、魔、还是神不过都是一场执念的化身。每个生命都有自己要完成的目标,活到如今这个局面,孰是孰非,不过都是为了自己的那一份意义,与其他无干。”
“母亲的这一生,的确只是一场执念。”
“无尘,爱恨嗔痴皆是执念。你恨的一切是执念,你爱的一切也都是执念。本质与我并无不同。”
“我曾经爱着的一切,都已经从我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了。”
天妃闭上眼,轻叹:“我知道我如今说什么都像狡辩,但我还是要提一句,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我之间,放过妖族,然后任何其他的,我都甘愿。”
“要我放过妖族,母亲得再说一个理由。”
天妃带着一点惊讶的看他,看到了他眼中满不在意的寒冷和血腥。
她紧紧皱着眉,可是无尘的目光没有丝毫变化,更没有一点退缩。
她呼出一口气,终于也冷冷的望着他:“你这条命。够吗?”
“你这条妖族救回来的命,算不算一个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