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天妃这样冰冷的目光中反而感受到畅快。
无尘搁下杯子,嘴角勾起一点笑:“母亲倒说说看,我这条命,如何就是妖族救回来的了?”
天妃没有直接回答他,他们相视的目光中皆是利刃:“你在人间遇到的那位重明仙子,过去是什么样的身份,你还不至于忘了吧?”
他不置可否。
“你若还记得,便好好想想,当初她那身血脉是什么样,如今又是什么样。”
他面上丝毫未变,捏着杯子的手指却微微发白。
所有细枝末节的东西全都落入天妃眼中,她冷笑一声:“若不是曼儿用一身血脉换回救你的方法,你哪有来找我算账的今天?这个理由够不够?”
无尘怔了片刻,随后是浅浅一笑,机锋散尽,他用目光最后又细细的描摹了一遍天妃的脸。
轻声道:“够的。即便没有她救我这桩事,也是够的。”
天妃在他这样蓦然变化的神色里皱起眉。
想问的问题问完了,他重回到她那个疑问里,把答案告诉她。
“关于如何折磨你。我想了很久,想了很多恶毒的办法,比如毁了你最在乎的东西什么的,但最后都觉得不好,然后又想,不如将你和父亲囚在一处,千年万年的这么互相纠缠下去,我觉得挺好。”
他声音低低柔柔的,映着窗外照射进来的金色的暖光,尽管说着大逆不道的话,却还是显出一副十分美好的样子。
天妃刚要朝他发出一声冷笑,他就又继续说。
他看着天妃的眼睛,认真的说:“可是母亲,我忽然就觉得你其实并没有多么对不起我。”
他抿了抿唇:“这很可笑。”
“父亲养了我,在这偌大三清天之上给了我一个容身之地,这是恩,所以我留他性命,也留他血脉。”
“父亲杀了我,害了我,又利用了我,这是仇,所以我毁他肉身,废他神位。”
“而你。你生了我,这是恩,我替你死过一回,报了。”
“我本以为你弃我,辱我,利用我,让我痛不欲生,这也是仇,可后来我才发现,这又能算多大的仇呢?说到底,不过是我的母亲,她不爱我。”
他说到爱这个字,低沉的像一声叹,带一点无奈,却还是温柔。
“而得不到一个人的爱,就要去恨吗?这是没有道理的。哪怕那个人,是我的生身母亲。”
“所以九萝仙子,我今天,是想来告诉你,我会放手的,如你所愿,不管是肉身还是灵魂,以后我们都不再是母子了。我会把这些没有道理的怨恨都放下,我知道我现在还做不到,但好在岁月够长,总有一天。”
“是吧?”
他顿了顿,温声的落下这两个字。眼睛里是一场杀戮、半生真相和数载寻觅后的清明,那清明里带着放手前最后的不舍和伤怀,全都不加掩饰。
那是他留给母亲的最后一个眼神。
他的话说的这样轻快又这样顺畅,那是十五年来在心头一遍又一遍的思量,没有给天妃留下任何的空隙,也没有打算去等待她任何的反应。
他只是把话说完了,最后看了她一眼,便够了。
最后那一眼里,他看到的是天妃惊愕的神色。他垂眸,唇边是淡如水的笑意,他向她微微点了一下头,然后便站起身,离开了。
此后一千年,一万年,十万年,百万年,他们都不会再相见。
茶馆外的沙漠到了落日的时辰,他嘴角噙着笑,朝沙漠中走去。不远的地方有人看到这景象。
白衣的男子背负着金色的太阳,袖口带着血,掌心发着光。
他在这光亮里如释重负,也在这光芒里满心哀寂。
他又走了几天几夜,最后回到那片山谷里。
山谷里,他的尊神还在湖边等他。
一世耻辱,两桩宿命,那一日他在恨里成魔,一刀一剑的在心头刻下几件事,而今几番挣扎,这些事他到底全都去做了,虽全都不像当初设想,却也算有了各自的圆满。
而放下那些之后的他,沙海里行走了几天几夜才终于将那些救他回来的画面一一从脑海中拿出来。
那是元崖最后两万年的记忆。他在不愿中将它们在无限短的时间里放弃。
却终是无论如何不能忽略,他原是有一位妻子。叫白染。正是灵族的天之骄女,白墨的同胞长姐。
也是尊神真正的弟子。
这两万年,尊神没提过一个字。离风没提过一个字。满世界没人跟他提过一个字。
原来上一世那个无尘,有一位妻子。
可他的妻子去哪了?
元崖的记忆里没有这个。
他的记忆里关于他的妻子只有寥寥几个画面。
一个是在大赤宫的晚宴上,他的妻子盲着一双眼,说他是她的意中人,此生非他不嫁。
一个是在他刚死的时候,他的妻子在雨夜里点燃泼天的火焰,又在火焰里一遍又一遍的崩溃。
一个是在虚空中,他的妻子满身致命的伤痕,用金仙境那点小小的修为,朝至尊的天帝发出最凄绝的声音。
他的妻子那样娇小。
只有金仙境的修为。他想,该是他连抱一抱都不敢用力的小小姑娘。
却用她的背去替他挡天帝的一击。
混元是个什么境界?她那是不要命了。
他不记得那时候的自己是如何就娶了她,也不明白她为何就会对他到这般地步,但总归他是知道了,原来那时候还有人在意他,为他的死而伤心,甚至还不顾一切的去替他报仇。
他走了十五年,想了十五年,他觉得妻子的伤心应当不是假的。
诚然,如今她并没在他身边。
但他觉得那伤心当不是假的。她不在,应当是再伤心也放下了。毕竟他这样的身份,即便活过来了,也是只能被藏在人间不见天日的。他又怎么会期盼她万年如一日的想着他。
他的妻子挺美,可他不记得她,他看到她的脸,是毫无情绪的陌生。
但他想着,她毕竟曾是他的妻子,为他伤心过,如今他回来了,或许可以去寻一寻她,问问她还愿不愿意再回到他身边。
或许她还愿意,这样他可以带她一道回去,就不是一个人。
他从未爱过什么人,也从不知被旁人爱着是什么滋味。他看到的唯一一场神仙情爱,便是天帝和天妃。
那真是场可怕的纠缠。可怕到让他觉得情爱是比仇恨更致命的东西。
因为就连那个样子在意天帝的天妃,她都是假的。他不知还有怎样才是真。
可他始终不能忘记妻子绝望崩溃的神情,至少那一刻,应当不是假的,他存着这样万一的念头,心里生出一小点希望来。
这一小点的希望,渺茫,脆弱,却最终将他救回来。叫他明白过来。
月落湖边,他跪在尊神身前,模糊了视线。但好在他没有真的闹到生灵涂炭,尊神应当不会弃他。
林夕不会弃他,可是他将他扶起来后,却告诉他,他得回去。
回天庭。
像他当初在仇恨里想的那样,去继承那个位置。
因为什么?
天帝最后两万年的记忆他观的匆忙,可还是看到那是一场怎么样的众叛亲离。
高居帝位的八万年也是元崖痛苦折磨的八万年,那最后的一点时光,在他终于拥有足够力量的时候,他这个异数却又逆天复生了,那是将元崖推向彻底疯狂的最后一步。
他恨这个世界,他恨他的子民,在这样一场疯狂里,他让那些远古神族痛不欲生,甚至连一向超脱的木族也不放过。唯有持着人皇法旨早早独立的灵族和从来在人皇庇佑下的人间及地府得以幸免。
两万年折磨,一界神族忍无可忍。
然人皇不出,白禾闭守,天后姝沁同她的大殿下星合既是从无选择也是威胁牵绊,帝子中唯余的六殿下亓幽倒是坚毅果断,只是无人可知究竟为何,早在两万年前他便弃了尊位离了天庭,从此只在佛族须弥山下与青灯为伴。
因为这个。
所以三清天门外,他们全都站在了他身后。
无尘是明白的,他看到白墨手上那卷无上法旨,他就明白了。
他明白,也接受。
他不在意这个,只是还想要知道尊神不会弃他。
无尘看着林夕的眼睛,将目中的模糊排挤出去。
“尊神,我以后,还能回这里喝一喝茶吗?”
“小七,过去的日子你再也回不去了。但你永远都可以来我这里喝茶。”
那便够了,那便够了。
他闭上眼睛,露出疲惫不堪的笑。
林夕看着这个自己教养了两万年的孩子,心中微痛:“我没有母亲,但我想,你能做到这一步,是很不易的。”
何止不易,他在尊神的这句话里一瞬间失了满身铠甲。
“尊神,那日与母亲的一别,我已是再无来处,从此以后,漫漫神路,只剩归途。”
一句只剩归途,叫林夕也没了力气。
“天帝,这三界万族至高无上的君位,要想一步步走上去,坐下来,要割舍的东西太多了。”
他们在月落湖边沉默良久。
最后湖边的风将无尘面上的所有伤痛都带走。算上前一世,他至今也不过三万多岁的年纪,其实还很年轻,但眼睛里全是风霜。
他想着尊神的那句话,回答他道:“那么好在,我孑然一身,孤苦过了,自由过了,任性过了,醒悟过了,甚至也死过一回,最终也同自己和解了,放下了,也算可以了。”